拍摄进行到一半,天气彻底冷了下来。戏份也进入中段,黄小仙的情绪在崩溃、麻木和强撑之间反复横跳,林芝常常觉得下戏后,身上还裹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低气压。文章的状态倒是一直很稳,甚至越来越好,将王小贱那种“怂中带勇”、“贱里藏暖”的劲儿演得入木三分,常常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就能让片场忍俊不禁,又心头一酸。
这天拍的是重场戏,黄小仙终于在工作上捅了个不大不小的娄子,被客户刁难,又被大老王不轻不重地训了一顿。她强撑着处理完烂摊子,加班到深夜,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只有惨白的日光灯嗡嗡作响。她盯着电脑屏幕,眼泪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往下掉,没有声音,只是肩膀微微发抖。王小贱本来已经走了,又折回来拿落下的东西,看见她这样,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走过去,递上一包纸巾,然后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背。
这场戏情绪层次多,两人配合要求高,反复拍了好几条。最后一条,当文章那只手带着迟疑和温暖落在林芝颤抖的背上时,监视器后的滕华涛喊了“过”,声音有些沙哑。现场很安静,只有机器低低的运行声。林芝还沉浸在那种无声的崩溃里,低着头,眼泪一时收不住。文章也没立刻把手拿开,就那样轻轻拍着,像安抚一个迷路的孩子。
“好了,收工收工!今天大家辛苦了!”副导演的声音打破沉寂。灯光、录音各部门开始收拾器材,发出杂乱的声响。林芝深吸一口气,用力眨眨眼,把剩余的泪意逼回去,抬起头,对文章扯出一个疲惫的笑:“谢了,文老师。”
文章收回手,插回羽绒服口袋,也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客气啥,为人民服务。赶紧的,收拾收拾回去歇着,瞧你这脸白的,跟鬼似的。”
两人回到临时搭建的休息区,各自的助理立刻围上来递热水、披外套。林芝坐在折叠椅上,捧着保温杯小口喝着,暖意慢慢回流。文章就坐在她旁边不远的位置,低头摆弄着手机。
林芝的助理小方正在帮她整理随身物品,不小心碰倒了旁边小桌上一个化妆包,几样小东西滚落出来,其中一支林芝常用的润唇膏咕噜噜直接滚到了文章脚边。
“文章老师,不好意思,麻烦您……”小方连忙说。
“没事儿。”文章头也没抬,很自然地弯腰去捡。他手里的手机屏幕还亮着,随着他弯腰的动作,屏幕正对着林芝的方向。
林芝的视线下意识地扫过——那是一条刚发送出去的短信界面,最上面的备注名称是一个简单的“Y”,最新一条发送出去的内容赫然映入眼帘:
【今天收工又晚了,她哭得挺厉害,不过戏过了。你那边冷不冷?记得加件外套,别贪漂亮。我这边一切都好,勿念。】
发送时间,就在几分钟前。
林芝的目光像被烫了一下,迅速移开,心脏却莫名漏跳了一拍。那语气……太过亲昵自然,远超普通同事或朋友的口吻。而且,备注是“Y”。她几乎瞬间就联想到了那个名字——姚迪。时间,氛围,种种细节,都与她前世模糊记忆中的某些碎片隐约重合。
文章已经捡起润唇膏,直起身,顺手递还给小方,整个过程非常自然,仿佛根本没意识到屏幕内容可能被瞥见。他按熄了屏幕,将手机随意揣进兜里,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还转头对林芝说:“你这唇膏牌子不错,挺润,回头链接发我,我给……给我妈也买一支。”
他中间那个微不可察的停顿,或许只有零点几秒,但林芝捕捉到了。她接过小方递来的唇膏,指尖有点凉,脸上却露出惯常的、略带疲惫的微笑:“好啊,回头发你。阿姨用着应该合适。”
片场里人来人往,收拾器械的嘈杂声、工作人员互相招呼的谈笑声充斥耳边。没人注意到这短暂的、平静水面下的微妙涟漪。
回去的车上,林芝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的街灯。文章发送短信时那温柔的神情,和那条内容暧昧的信息,反复在她脑海里浮现。她并不想评判什么,感情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但在这个圈子里,尤其是在作品宣传期、人设经营的关键时刻,任何一点行差踏错,都可能被无限放大,反噬自身,甚至波及整个项目。文章现在正是凭借“好丈夫”、“好爸爸”以及“靠谱演员”的形象获得大众好感,这也是他能接到王小贱这种复杂却不失可爱角色的重要原因之一。
几天后,有一场戏是拍黄小仙和王小贱在街边大排档吃宵夜,两人借着一点酒意,说着半真半假的胡话。拍完一条,滕华涛觉得情绪还不够“松”,让两人再找找感觉,休息十分钟。
初冬的夜晚,呵气成霜。两人坐在塑料凳上,捧着剧组的暖水杯。文章大概觉得刚才那条没演好,有点较劲,低着头琢磨台词。林芝看着远处明明灭灭的霓虹,忽然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
“有时候觉得,演戏最难的不是爆发,而是‘绷着’。演一个情绪,不难。难的是演一种‘状态’,一种人设,而且得从头绷到尾,不能泄气。戏里绷着,是人物需要。戏外绷着……”她顿了顿,喝了一口热水,感受那暖流一路烫到胃里,才继续慢慢说,“可能就是生存需要了。观众爱看什么,市场认什么,你就得给出什么。给出去了,就得一直给,直到……也许直到你自己都分不清,哪部分是戏,哪部分是自己了。”
文章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向她。林芝没有看他,依旧望着远处的灯光,侧脸在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就像王小贱,”她接着说,语气平淡,“他嘴贱,他怂,但他心是热的,底线是守着的。所以观众能原谅他的小毛病,甚至喜欢他。因为他‘真’,更因为他‘始终如一’。要是他前脚对着黄小仙掏心掏肺,后脚就跟别的姑娘暖昧不清……那这点建立起来的好感,塌起来也就是一瞬间的事。人设这东西,立起来费劲,守住更费劲。可既然选了这条路,穿上了这身戏服,除非打定主意彻底撕了不演,否则,戏没散场,就得一直演下去。毕竟,台下那么多眼睛看着呢。”
她说完,这才转过脸,看向文章。目光平静,甚至带着点拍戏残留的疲惫,没有审视,没有指责,就像随口聊了句今天的天气,或者刚刚那场戏的某个细节。
文章愣愣地看着她,手里的杯子忘了放下。冬夜的寒气似乎一下子钻进了骨髓,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林芝的话,像一根极细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他这些天来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那层温暖的泡泡。她看见了?她知道了多少?还是……只是作为朋友,作为同样身处这个行业的搭档,一句泛泛的感慨和提醒?
片场嘈杂的背景音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林芝那双过于清澈平静的眼睛,和她话语里那句“戏没散场,就得一直演下去”在耳边回响。穿上了戏服……台下那么多眼睛看着……
“两位老师,准备好了吗?导演说可以再来一条了!”场务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文章猛地回神,仓促地低下头,用力清了清嗓子,再抬头时,脸上已挂上了熟悉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好了好了!刚找着感觉!是吧林老师?”他看向林芝,眼神里有一丝来不及完全掩藏的慌乱。
林芝也笑了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冻僵的手脚:“嗯,再来吧。赶紧拍完,太冷了。”
接下来的拍摄,文章明显比之前更“紧”了一些,那种浑然天成的松弛感打了折扣,NG了两条才过。滕华涛微微皱眉,但没说什么,只当是天气太冷影响了状态。
收工后,文章没有像往常那样凑过来闲聊或约夜宵,只是匆匆打了个招呼,便裹紧羽绒服,低着头快步走向自己的车子。
林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轻轻叹了口气。她的话已经说了,听不听,怎么做,是他自己的选择。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夜风更冷了,她拢了拢衣领,走向自己的保姆车。心里那根弦,无形中又绷紧了些。这个看似一切顺利的剧组,平静的水面下,似乎也开始有暗流缓缓涌动。戏里的人生尚且百转千回,戏外的世界,又何尝不是一出更加难以预料的悲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