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的夜,是凝固的墨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呼吸之上。刘伯温倚着冰冷的石壁,气若游丝。那场耗尽心神、以指血勾勒符箓的举动,几乎榨干了他生命烛火最后的光亮。那枚绘制在空白符纸上的血符,此刻正静静躺在他的膝上,暗红色的纹路在昏暗中仿佛拥有生命般,极其缓慢地流动着,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却坚韧的波动。
他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点剥离躯壳,向着无边的黑暗坠落。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飞速闪现:少年求学,中年辅佐明主,晚年却深陷囹圄……最终,定格在朱标那温润而坚定的笑容上。
“殿下……老臣……愧矣……”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逸出他干裂的唇瓣。
就在他即将彻底沉沦之时,异变陡生!
膝上那枚血符,毫无征兆地轻轻震颤起来!其上暗红的纹路骤然亮起,不是刺目的光芒,而是一种内敛的、如同深空星辰般的微光!这光芒并不扩散,反而向内收缩,仿佛在符纸中心凝聚成了一个微型的、旋转的漩涡。
与此同时,刘伯温感到一股并非来自他自身,也并非来自这牢狱的、极其微弱却精纯无比的意念,如同跨越了千山万水,透过那血符中心的微型漩涡,丝丝缕缕地传入他近乎枯竭的识海!
这意念不含任何具体信息,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存在”的证明,一种隔着无尽时空的、微弱的共鸣。它清凉而平和,如同山间清泉,稍稍滋润了他那被悲痛与绝望灼烧的灵魂。
是谁?
是那赠书与符纸的黑衣人?
还是……远在北疆,与归墟之力对抗后残存的某种天地正气?
抑或是……冥冥之中,那已然逝去的标儿,不忍见他如此沉沦,留下的一丝牵挂?
刘伯温不知道。但这突如其来的、超越物理距离的感应,让他那即将熄灭的心灯,猛地跳动了一下。
他凝聚起最后残存的所有精神,不再试图去理解,而是放空自己,如同一个虔诚的聆听者,试图与那微弱的意念建立更深的联系,并将自己心中最深的忧虑——关于归墟并未根除的隐患,关于朝堂潜在的动荡,关于皇长孙那诡异的伤势——化作一股纯粹的情感与警示,透过那血符的通道,反向传递出去!
他不知道对方能否接收,更不知道这跨越时空的讯息传递能否带来任何改变。这已是他这枚深陷牢笼、即将碎裂的棋子,所能做的……最后一步,也是真正意义上的“盲棋”。
几乎是同一时间,乾清宫内。
正伏案批阅奏章(实则是借此压抑心中巨痛与梳理朝局)的朱元璋,猛地抬起了头!
他并未听到任何声音,也未曾看到任何异象。但就在刚才那一刹那,他体内那磅礴的真龙气运,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震荡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某种至关重要的平衡被打破,或是某种潜藏的连接被触动的感觉,如同涟漪般扫过他的心头。
他豁然起身,锐利的目光扫视着空旷的大殿。烛火安稳,帘幕低垂,一切如常。
“来人!”他沉声喝道。
蒋瓛应声而入。
“诏狱那边,可有异动?”朱元璋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蒋瓛一愣,立刻回道:“回陛下,并无异动。守卫回报,刘伯温……依旧昏沉,气息愈发微弱。”
“加派一倍人手!不,两倍!”朱元璋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愈发强烈,他死死盯着诏狱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个被他囚禁的老人,“给朕盯死他!有任何风吹草动,哪怕是他多喘了一口气,立刻来报!”
“臣遵旨!”蒋瓛虽不明所以,但皇帝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压迫感让他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转身去安排。
朱元璋独自留在殿内,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那种微妙的感觉依旧萦绕不去。是刘伯温?他在做什么?临死前的反扑?还是……那归墟之力,又有了新的变化?
他绝不相信这只是错觉。帝王的直觉,尤其是在这风雨飘摇、接连失去至亲的时刻,变得异常敏锐。
他必须知道答案!
“备驾!去诏狱!”朱元璋猛地转身,眼中闪烁着冰冷而决绝的光芒。他要亲自去确认,那个他恨之入骨,却又似乎握着他无法理解之秘密的逆臣,究竟在搞什么鬼!哪怕对方只剩下一口气,他也要从他嘴里,抠出最后的真相!
诏狱深处,刘伯温膝上的血符光芒渐渐黯淡下去,最终彻底熄灭,恢复了那张看似普通的、只是绘制了暗红纹路的符纸模样。那跨越时空的微弱连接,似乎中断了。
他耗尽了一切。
最后一丝力气从体内抽离,支撑着身体的意志轰然崩塌。他缓缓向后倒去,沉重的镣铐发出最后一声无力的轻响。
眼睛,无力地望着那方寸大小的、透着微弱夜色的气窗。
窗外,似乎有一颗星辰,在无尽的黑暗天幕上,极其短暂地、异常明亮地闪烁了一下,随即隐没,仿佛流尽了最后一滴眼泪。
他的眼神开始涣散,瞳孔中倒映着牢房顶部斑驳的、如同命运轨迹般错综复杂的霉斑。
这盘棋,他终究是下完了。
落下了……最后一子。
是成是败,是功是罪,已非他能左右。
意识的最后,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温柔的黑暗,仿佛听到了遥远的钟声,又仿佛……是少年时,故乡青田山涧那潺潺的流水声。
烛火,燃尽了最后一滴蜡。
星辰,沉入了最深的海底。
牢房内,唯有一片死寂。
以及那张跌落在地、沾染了尘土、仿佛凝聚了所有未言之秘的……血色符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