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身殿内，檀香袅袅。
朱元璋高踞御座，面容在缭绕的青烟后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眸子锐利如鹰，落在殿中躬身而立的刘伯温身上。太子朱标侍立一旁，徐达、李善长等重臣分列两侧，气氛肃穆。
“刘先生安然归来，实乃社稷之福。”朱元璋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北海之事，密奏朕已阅过。归墟、邪镜、魔灭……先生之功，可谓擎天保驾，非寻常战功能比。”
“陛下谬赞。”刘伯温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臣份所当为。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方能险中求胜，捣毁魔巢。然，邪镜虽碎，魔首虽亡，其遗毒却已渗入我山河水土，如今正以疫病、异象等方式显现，为祸民间，此乃臣失察未尽之责。”
他将东南沿海邪气余毒的情况，以及格物院的应对之策，简明扼要地陈述了一遍。
朱元璋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御案，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邪气余毒，疥癣之疾，着太医院及地方官府，配合格物院全力清剿便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善长等人，“倒是朝中近日，颇有些议论，言及格物院权责过重，所研之物涉于玄虚，恐非治国正道。刘先生，你如何看？”
来了。刘伯温心中明了，这是陛下在借他之口，敲打某些人，也是对他归来后立场的一次试探。
他微微躬身，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陛下，治国之道，在于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然，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法。倭寇邪魔，能以诡术侵蚀龙脉，惑乱军心，此非圣贤书中可寻常理度之。格物院之所究，正在于‘格物致知’，探究此等非常之力，寻其根源，破其法门，护我国本，安我黎民。此非怪力乱神，实乃以正破邪，护持正道之必需。”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直视御座：“若因噎废食，因畏惧未知而裹足不前，待到邪魔卷土重来，或以他法侵我疆土时，我等又将何以应对？莫非仅凭圣贤语录，便可退敌安邦乎？”
这番话，引经据典，却又直指核心，将格物院的定位拔高到“护持正道”、“保卫国本”的战略层面。
李善长眉头微蹙，出列道：“陛下，刘大人所言固然有理。然，格物院直奏天子，耗费颇巨，且所行之事，难免引人猜疑。臣以为，或可将其部分职能，归于兵部、工部或钦天监常例管辖，既可免非议，亦不失其用。”
这是要将格物院纳入常规官僚体系，削弱其特殊性和独立性。
徐达立刻反驳：“善长兄此言差矣！兵部掌征伐，工部司营造，钦天监观天象，皆有其责。然应对此等诡谲邪术，非专精不可为！格物院集玄门、格物、机巧于一体，正为此等非常之事而设。若将其拆分解散，无异于自毁长城！昔日若无伯温兄与格物院之力，东海魔患岂能轻易平定？届时生灵涂炭，损失又何止千万？”
朱标也开口道：“父皇，儿臣以为，徐将军所言甚是。格物院乃应对非常之备，不可轻动。至于耗费与议论，可加强监管，明定章程，使其所用，皆于国于民有利即可。”
朱元璋看着殿中争论，脸上看不出喜怒，最终，他将目光重新投向刘伯温：“刘先生，格物院由你执掌，你有何话说？”
刘伯温平静道：“陛下，格物院存在之意义，在于应对‘非常’。若天下承平，无邪无魔，格物院自可裁撤，臣亦愿归隐山林，耕读传家。然，如今邪气余毒未清，域外魔影未必尽散，归墟之变后果未明，岂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臣请陛下，允准格物院继续现行章程，一应开销、人员，臣愿立军令状，必使其用之有道，效之可见。若有人能提出更妥善之法，应对此类超凡威胁，臣甘愿让贤。”
他以退为进，将问题抛回。谁能提出更好的办法？无人能答。因为这是前所未有的挑战。
朱元璋沉吟片刻，缓缓道：“刘先生之言，老成谋国。格物院之事，不必再议。仍依前例，由刘先生全权负责，一应所需，优先供给。朕要的，是海晏河清，是社稷安稳，凡于此有利者，朕皆支持。”
金口一开，尘埃落定。李善长等人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再言。
“刘先生劳苦功高，且身上伤势未愈，便先回府好生休养。东南余毒之事，朕会下旨，命各地全力配合格物院清剿。”朱元璋语气缓和了些。
“臣，谢陛下隆恩！”刘伯温深深一揖。
退出谨身殿，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徐达拍了拍刘伯温的肩膀，低声道：“伯温兄，今日殿上，应对得当。只是……陈宁那帮人，恐怕不会就此罢休。他们虽无实权，却掌控清议，不可不防。”
刘伯温目光平静地望着前方朱红的宫墙：“跳梁之辈，何足挂齿。其背后，或许另有其人观望。我等只需做好分内之事，以实绩说话。待东南邪毒清剿见效，百姓受益，流言自会平息。”
他顿了顿，声音微冷：“若有人不顾大局，为一己之私或门户之见，妄图阻碍救灾安民……那便是自寻死路了。”
徐达闻言，心中一定，知道这位老友心中已有计较。
回到府邸，刘伯温并未立刻休息，而是来到了静室。他盘膝坐下，并未立刻运功，而是回忆起今日殿上感应到的那几丝国运滞涩。除了邪气余毒和朝堂争议外，似乎还有一种更隐晦、更绵长的阻力，存在于这帝国的肌体之中，如同潜藏的暗疾。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煌煌大明，开国未久，百废待兴，又岂能尽是坦途？”他轻轻一叹，随即眼神恢复坚定，“然，既受国之重任，自当竭尽全力，涤荡妖氛，匡扶正气。”
他闭上双眼，体内那紫金能量缓缓流转，不再仅仅局限于修复自身，而是尝试着以自身为引，如同一个微小的调节器，去呼应、疏导那冥冥中与己相连的大明国运。这个过程比修复自身伤势更加艰难、更加微妙，如同在浩瀚的星空中，试图以自身微光引动星河轨迹。
但这是他选择的道路，也是《皇极经世录》指引的方向——身与国合，运与道同。
就在刘伯温于静室中尝试沟通国运的同时，应天府某处深宅之内。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宁，正与几位志同道合的“清流”同僚密议。陈宁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此刻脸色却不太好看。
“没想到，那刘伯温竟然活着回来了！而且看上去，毫发无伤一般！”一名御史愤愤道，“陛下对他仍是信重有加，今日殿上，李相之言亦被驳回。”
另一人忧心道：“格物院得以保全，其权柄更甚以往。长此以往，此等近乎巫蛊之术的衙门，必成国之大害！惑乱君心，耗费国帑！”
陈宁沉默片刻，缓缓捋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刘伯温非常人，其能通鬼神，亦非虚言。然，正因其‘非常’，才更易引人疑惧。今日陛下圣心独断，我等不宜硬撼。”
“难道就任由其坐大？”
“非也。”陈宁摇了摇头，“今日之言，不过是投石问路。既然动不得格物院本身，那便从其‘所行之事’入手。东南邪气余毒，正是一个契机。”
他压低了声音：“尔等可暗中联络东南门生故旧，仔细查访。那邪气疫病，怪异渔获，是否真如格物院所言，乃邪魔余毒？其间，格物院行事，可有扰民？可有虚耗？可有……借机敛财或扩张势力之举？若有丝毫差池，便可大做文章！”
他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丝冷意：“记住，我等并非要与刘伯温为敌，而是为了维护圣贤正道，为了这大明江山，不被左道之术所侵！要让天下人知道，治国，当以仁德教化，而非奇技淫巧，更非怪力乱神！”
“陈公高见！”几人纷纷附和。
一场针对格物院，实则是针对刘伯温及其所代表的力量体系的暗流，在紫宸殿的决议之后，非但没有平息，反而转向了更为隐蔽和刁钻的方向。
刘伯温在静室中缓缓睁开眼，眸中紫金光芒一闪而逝。他虽未直接听到陈宁等人的密谋，但那国运之中因此事而新添的一丝更加凝滞的晦暗，却让他心有所感。
“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低声自语，嘴角却勾起一抹淡淡的、带着冷意的弧度。
有些风波，终究是避不过的。既然如此，那便让它来吧。正好借此机会，看看这新生的帝国肌体之下，还藏着多少需要梳理的淤塞。
他重新闭上双眼，周身紫金气息愈发沉凝，如同风暴中心那最平静，却也最强大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