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温的死,如同一声沉闷的惊雷,在金陵城的上空滚过,却并未带来酣畅的雨,反而让本就压抑的气氛更添了几分诡谲与不安。官方未曾明发讣告,但“诚意伯薨于诏狱”的消息,仍如同地底暗流,在特定的圈子里迅速蔓延。有人暗中唏嘘,有人兔死狐悲,更有人弹冠相庆,庆幸那柄曾悬于头顶的“神剑”终于彻底锈蚀、崩断。
然而,乾清宫内的朱元璋,却没有丝毫轻松之感。刘伯温是死了,可那张沾染着暗红纹路的血符,却像一根无形的刺,深深扎在他的心头。他将血符锁在御书房最隐秘的暗格中,与那本无字书册、那枚来自允炆枕下的诡异符箓放在一处。这三样东西,仿佛构成了一个沉默而危险的三角,散发着令他寝食难安的气息。
他反复端详那张血符,召来了新任的、对他绝对忠诚的钦天监官员,以及几名以博闻强识着称的翰林学士。无人能解读其上纹路,更无人能感知其上传出的、那丝已被朱元璋牢牢记住的微弱波动。它就像刘伯温留下的一个无声的嘲讽,一个他至死也未说破的谜题。
“查!给朕继续查!”朱元璋对着空荡的御书房低吼,眼中血丝密布,“刘基临死前接触过谁?狱卒可有异常?那符纸,那绘制符文的‘颜料’,究竟是何物?!”
锦衣卫的暗探如同幽灵,更加疯狂地活动起来,将诏狱里外翻查了无数遍,甚至对那几个负责看守刘伯温最后时日的狱卒进行了最严酷的拷问,依旧一无所获。那血符,仿佛真是刘伯温凭空以自身精血所绘,不假外物。
这种失控感,让朱元璋暴躁不已。刘伯温死了,却好像用另一种方式,继续干扰着他的心神,提醒着他,这世间仍有他无法完全掌控的存在。
与此同时,被海捕文书通缉,却又因“护驾不力”之罪被暗中监控起来的玄玑子及其弟子,被一队精锐的锦衣卫“护送”回了金陵,直接打入天牢,只是关押的牢房,比刘伯温所在稍好一些。
玄玑子面容清减,眼神却依旧澄澈。他已知晓刘伯温的死讯,在牢中静坐三日,水米未进,只为老友诵经超度。面对朱元璋派来的、隐含威胁的讯问,关于北疆阵法细节,关于归墟认知,关于刘伯温最后的可能动向,他只回答了关于阵法的部分,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对于其他,尤其是指控他“护驾不力”,他只是淡淡道:“太子殿下心怀苍生,甘愿赴险,贫道尽力护持,然天命如此,非人力可挽。陛下若以此罪贫道,贫道无话可说。”
这种平静中带着疏离的态度,让朱元璋既恼怒,又隐隐感到一丝棘手。玄玑子不同于刘伯温,他更像一块滚刀肉,不结党,不营私,道法高深却无太大权力欲望,杀之可惜(毕竟阵法之道尚需依仗),留之却又如鲠在喉。
而更让朱元璋心神不宁的,是东宫传来的消息。
朱允炆依旧昏迷,但就在刘伯温死讯传来的那个夜晚,守夜的宫人惊恐地发现,皇长孙殿下眉心的那道淡去的血痕,竟在深夜时分,隐隐泛起了与那枚诡异符箓相似的、极其微弱的乌光!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便消失,且之后再无异状,但足以让本就神经紧绷的东宫上下,笼罩在一片新的恐慌阴影之下。
朱元璋闻讯,立刻亲自前往东宫探视。
偏殿内,药味依旧浓重。朱允炆静静躺在锦榻上,小脸苍白得透明,呼吸微弱。朱元璋坐在榻边,伸出手,轻轻抚过孙儿冰凉的额头,指尖在那道看似平常的淡红痕迹上停留了许久。
没有任何异常。
仿佛宫人所见只是错觉。
但朱元璋不信!他深知这宫规森严,无人敢以此等事妄言。允炆身上的异状,绝对与那归墟,与那邪符,甚至与……刘伯温临死前搞的鬼,脱不了干系!
“加派太医署最好的太医,十二个时辰轮值!所用药物,朕要亲自过目!”朱元璋对着战战兢兢的东宫属官下令,声音冷硬,“再有任何异动,无论大小,立刻禀报!若有延误,提头来见!”
“臣等遵旨!”众人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朱元璋看着孙儿毫无生气的小脸,又想起尸骨已寒的刘伯温,想起北疆那被暂时封住却隐患未除的焦坑,想起朝堂上那些看似恭顺、实则各怀心思的面孔……一股巨大的、如同深海暗流般的孤寂与压力,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除掉了刘伯温,这个他心中最大的隐患与背叛者。
可问题,非但没有解决,反而似乎变得更加错综复杂,更加……指向未知的黑暗。
刘伯温的死,并非终结。
那张血符,允炆眉心的异动,玄玑子的沉默,北疆的隐患……这一切,都像是那已死之人留下的、仍在暗中燃烧的余烬,随时可能引燃新的、更猛烈的火焰。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宫墙外那片属于他的、却又仿佛危机四伏的江山。
“传旨,”他背对着众人,声音听不出喜怒,“着令工部,加快孝陵配殿修建。朕要……尽快将太子,移灵安葬。”
他要让标儿入土为安。也许,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平息他心中的巨痛,才能让他更专注于应对眼前这扑朔迷离、危机重重的局面。
然而,他心中清楚,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而他已经失去了那个曾经最能为他看清迷雾的……眼睛。
余烬暗燃,稚子惊魂。
这大明的天空,阴云密布,雷声隐隐,一场更大的暴雨,正在无可避免地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