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军报如同一块投入死潭的巨石,在沉寂而压抑的南京城中激起了滔天暗涌。尽管官方渠道尚未公开,但八百里加急入宫的消息,以及随之而来的锦衣卫频繁调动、兵部官员深夜被召入宫等一系列迹象,足以让嗅觉灵敏的朝臣们意识到,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了。
然而,与以往边关告急不同,此次宫闱之中的气氛,除了凝重,更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诡异。皇帝陛下将自己关在东宫暖阁,除了太子和少数几个重臣曾短暂觐见外,几乎不见外人,连日常的朝会都暂时免了。这种异常的静默,比任何咆哮怒吼都更令人心悸。
乾清宫,朱元璋临时移驾此处处理紧急军务。他眼底的血丝更重,但那股睥睨天下的霸戾之气却重新占据了主导,将之前的些许彷徨与脆弱彻底压了下去。危机,尤其是这种超越常理、威胁国本的危机,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那股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决绝与铁腕。
“查!给朕一查到底!”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他对肃立面前的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吩咐道,“北疆之事,封锁消息,但有妄议、传播谣言者,以惑乱军心论处,立斩!”
“遵旨!”蒋瓛躬身领命,身形如出鞘的利刃。
“还有,”朱元璋目光锐利如鹰,“给朕盯紧朝中所有与刘伯温有过往来,尤其是那些曾推崇其学说、与其弟子门生交从过密之人!若有异动,或言辞间有为刘基开脱嫌疑者,记录在案,严加监控!”
“是!”蒋瓛毫不犹豫。皇帝这是要借刘伯温一案,彻底清洗朝堂中可能存在的、任何不绝对忠诚于他个人的势力。
“另,发出海捕文书,通缉妖道玄玑子、沈括!画像影形,传檄各州县,有能擒获或提供线索者,重赏!”朱元璋的声音斩钉截铁。无论北疆之事与刘伯温有无直接关联,他都必须将所有可能的“不稳定”因素牢牢控制在手,或者彻底清除。玄玑子作为刘伯温至交,且精通玄术,在此刻显得尤为危险和可疑。
蒋瓛再次领命,正要离去,朱元璋却又叫住了他。
“等等,”朱元璋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诏狱那边……增派一倍人手,给朕像铁桶一样围起来!尤其是刘基的牢房,十二个时辰,不许有任何松懈!饮食饮水,给朕用银针试毒,由专人负责,不得经他人之手!”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补充道:“没有朕的亲笔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包括……太子!”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格外重。朱标发现的那枚诡异符箓,如同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心里。他不能确定那是否是太子的心机,但他必须杜绝一切可能。
“臣,明白!”蒋瓛心头一凛,深深低下头。皇帝这是连太子都防备上了!他不敢多想,立刻退下去布置。
一道道冷酷的命令从乾清宫发出,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迅速笼罩了整个南京城,并且向着帝国的每一个角落蔓延。锦衣卫的缇骑四出,气氛骤然紧张,人人自危。
而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一股微弱却顽强的潜流,也在悄然涌动。
城中一间不起眼的药材铺后院,密室之内,灯火昏黄。一名身着青色道袍,面容清癯,眼神却澄澈如孩童的老者,正对着一封刚刚收到的、没有任何署名的密信皱眉。他正是被海捕通缉的玄玑子。
信的内容极其简短,只有寥寥数语,用的是他与刘伯温早年游历时约定的密文写成:“北疆星陨,黑祸起,苍生危。镇龙需钥,阵在图。望以稚子故,出山挽天倾。”
没有落款,但玄玑子一眼便认出,这字迹虽刻意模仿,但其神韵骨架,确是刘伯温无疑!而且信中提到“镇龙”、“阵图”,以及“稚子”(暗指皇长孙),都指向了极其严重的事态。
“伯温兄……你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玄玑子轻叹一声,脸上并无太多惊讶,只有深深的忧虑。他虽隐居,却并非对外界一无所知。刘伯温下狱、皇长孙重病、北疆异动,这些消息他已有耳闻。如今这封密信,更是将一切串联起来,指向那个他最不愿面对的猜测——归墟之祸,恐怕已现端倪。
“师父,外面风声很紧,锦衣卫正在大肆搜捕……”一名年轻弟子在一旁担忧地低语。
玄玑子摆了摆手,目光落在密信最后那句“出山挽天倾”上。他一生追求逍遥,不愿沾染红尘因果,但……“以稚子故”。那孩子是无辜的。更何况,若北疆黑祸真是归墟之眼,那便是倾覆天下之劫,无人可以独善其身。
他沉默良久,最终缓缓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备车,不,准备脚程最快的骡马。”玄玑子沉声道,“我们立刻离开南京。”
“师父,我们去哪儿?”弟子愕然。
“去该去的地方。”玄玑子目光望向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屋舍,看到那烽火燃起之地,“在朝廷找到我们之前,总得先做点什么。另外,设法找到沈括那个愣小子,他精通格物,或对解析那‘焦坑’有所助益。”
他不能直接去闯诏狱,更不能此刻去面圣,那无异于自投罗网。他必须先去北疆,亲眼确认情况,设法延缓黑气蔓延。同时,他需要找到刘伯温信中暗示的“阵图”以及那所谓的“钥匙”——“定渊”。
这注定是一条遍布荆棘、九死一生的路。
而在皇宫大内,朱元璋在处理完紧急军务和布下天罗地网后,独自一人时,又忍不住拿出了那枚从朱允炆枕下发现的诡异符箓。
他反复端详,越看越觉得此物邪异。他召来了钦天监的官员,对方战战兢兢,只说此物气息非正,恐是邪祟之物,却说不出了所以然。他又秘密找来几个据说有道行的僧道,结果要么支支吾吾,要么所言荒诞不经,无一能让他满意。
烦躁和一种更深层次的不安,在他心中积聚。
难道……真的只有天牢里那个逆臣,才能看懂此物?才能解释北疆的异变?才能……救允炆?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无比的屈辱和愤怒,却又像魔咒一般,挥之不去。
他猛地将符箓拍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摆驾!”他对着空荡荡的大殿低吼,声音嘶哑,“朕要去诏狱!”
他倒要亲眼看看,那个被他打入万丈深渊的“帝师”,在这铁笼之中,是已然崩溃,还是……依旧藏着那双能看透迷雾的眼睛!
铁腕布下的罗网,与悄然寻踪的星火,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即将在诏狱那阴森的石壁前,发生一场决定未来走向的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