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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下值的梆子声敲响,如同解脱的号角,却又将人拉回这灰暗现实的囚笼。沈砚拖着看似疲惫的身躯,随着杂役的人流走出北镇抚司那扇压抑的黑漆大门。夕阳的余晖给这座森严的衙门镀上了一层残血般的金色,非但不让人觉得温暖,反而更添几分肃杀。

他没有立刻返回那间弥漫着霉味的杂役通铺,而是在街角驻足片刻,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周围行色匆匆的路人和摆摊的小贩。南城王虎那嚣张的嘴脸、百姓们绝望的哭喊、以及那朱门缝隙中一闪而过的惊恐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他需要信息,需要能斩断那些罪恶触手的利刃。而信息的源头,往往藏在这些最不起眼的角落。

他摸了摸怀中微烫的薪俸——几块散碎银子,这是他用在这个时代最初的“资本”。他走进一家熟悉的杂货铺,用其中大部分换了两壶还算能入口的“烧刀子”,又用剩下的铜板买了一包油纸包裹、炒得有些焦糊的花生米。酒劣,却烈;食简,却能暖胃,更能撬开某些紧守的嘴巴。

他要找的人,是诏狱里那个缺了颗门牙、整日佝偻着身子、眼神浑浊却偶尔闪过市侩精明的老杂役——周老栓。

周老栓对于沈砚的邀请,先是愣了一下,浑浊的老眼里掠过一丝警惕,但当他看到沈砚手中那两壶晃荡的、散发着辛辣酒气的“烧刀子”时,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那丝警惕迅速被对杯中物的渴望所取代。他咧开缺牙的嘴,露出一个堪称“谄媚”的笑容,连连点头:“沈……沈小哥客气,客气了!走走走,我知道个地方,清静!”

他所说的“清静”地方,是位于诏狱后街一条死胡同深处的一家小酒馆。招牌歪斜,字迹模糊,门口挂着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帘。掀帘而入,一股混合着劣质酒气、汗臭、油烟以及某种腐败食物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晕。店内光线昏暗,只有柜台上方挂着一盏油灯,灯苗如豆,勉强照亮下方几张油腻破旧的木桌,桌面上刀刻的划痕和碗碟磕出的豁口随处可见。

此时正是下工时分,酒馆里挤满了三教九流的人物:光着膀子、身上带着疤痕的力巴;眼神闪烁、低声交谈的市井之徒;还有几个像周老栓一样,从各个衙门下值、前来买醉的小吏杂役。人声鼎沸,划拳声、吹牛声、抱怨声交织在一起,嘈杂得如同闹市。

周老栓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他熟门熟路地领着沈砚挤过人群,来到最里面一个用破旧屏风勉强隔出来的角落“雅座”。这里相对安静一些,也能避开大部分窥探的目光。

两人落座,沈砚将酒壶和花生米放在桌上。周老栓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壶酒,拔掉塞子,也顾不上找碗,直接对着壶嘴就“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烈酒入喉,他满足地哈出一口带着浓郁酒气的白雾,眯着眼,脸上的皱纹都仿佛舒展开了几分。

“舒坦!还是这口够劲!”周老栓咂咂嘴,用手背抹去胡茬上的酒渍,然后伸出黑乎乎的手指,抓起几颗花生米,扔进嘴里,嚼得“嘎嘣”作响,唾沫星子混着花生碎屑差点喷到沈砚脸上。

沈砚脸上没有露出丝毫厌恶,他也拿起另一壶酒,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那股辛辣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他并不喜欢这种劣酒,但他需要融入这个环境,需要让周老栓放松警惕。

他拿起酒壶,作势要给周老栓倒酒,手腕却“不小心”一抖,些许浑浊的酒液洒在了斑驳的桌面上。周老栓“哎哟”一声,心疼得像是洒了金子,几乎是以与他年龄不符的敏捷,迅速伸出粗糙的手指,在桌面上来回抹拭,然后将沾满酒液的手指塞进嘴里,使劲嘬吸着,嘴里还不住地嘟囔:“罪过罪过,这可是粮食精啊,糟蹋了,糟蹋了……”

沈砚看在眼里,心中微叹。这就是底层小人物的生存状态,一滴劣酒都弥足珍贵。他趁机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仿佛要分享什么秘密般问道:“周叔,您在京城地头上混了这么多年,见识广,眼皮子杂。跟您打听个人,您可听说过……一个叫王虎的?”

“王虎?!”

这两个字仿佛带有某种魔力,周老栓嘬吸手指的动作猛地僵住,脸上的醉意瞬间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惊惧。他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尽管有屏风遮挡,他还是缩了缩脖子,仿佛这个名字会带来灾祸。他凑到沈砚耳边,漏风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更加含糊不清,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股酸腐味:“你……你小子打听他干嘛?那……那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活阎王!沾上就没好!”

沈砚心中一定,果然问对人了。他脸上立刻堆起恰到好处的好奇混合着些许害怕的神情,就像一个初出茅庐、对江湖传闻既向往又畏惧的年轻人:“周叔,您别吓我。我就是……就是前两天听人喝酒时吹牛,说这王虎背景硬得很,是吏部尚书的亲侄子?在京城可以横着走?我有点好奇,他……他到底都干过些什么啊?能让您老都这么忌讳?”

周老栓见沈砚这副“懵懂”的样子,戒心稍减,又或许是酒劲重新上头,他再次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成了气音,神秘兮兮地说:“干什么?嘿!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不敢干的!我跟你讲,就上个月,在西街口,有个不长眼的老乞丐,饿晕了头,瘫在地上挡了他的马队。你猜怎么着?”他伸出拳头,做了个狠狠下砸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兴奋,“这位王公子,嫌那乞丐污了他的眼,直接让人捡起路边的石头,就这么一下,一下,活活给砸死了!脑浆子都溅出来了!然后呢?”他两手一摊,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跟扔死狗一样,直接让手下拖到城外乱葬岗喂野狗了!连坑都懒得挖一个!根本没人敢放个屁!”

沈砚听得胸腔里一股怒火翻腾,拳头在桌下悄然握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但他脸上却适时地露出极度惊骇的表情,倒吸一口凉气:“当……当街杀人?就……就为了挡路?这……这顺天府也不管吗?京城就没有王法了?”

“王法?呵!”周老栓嗤笑一声,露出那颗显眼的豁牙,表情讥诮,“王法那是管咱们这些平头百姓的!人家王公子的亲叔,是吏部堂官!管着天下所有官的乌纱帽!顺天府尹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喊声‘世兄’,谁敢为了一个臭要饭的,去摸吏部尚书老爷的老虎屁股?那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掰着自己黑乎乎的手指头,仿佛在计算:“这王虎跟户部那个李坤李主事,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三天两头一起往赌场、青楼里钻。回回都是李坤抢着会钞,巴结得紧呐!光我听说知道的,就不下这个数了……”他伸出脏兮兮的巴掌,用力地翻了一下,示意至少十次。

沈砚默默将这些信息刻入脑中。王虎当街杀人,草菅人命,这是十恶不赦的重罪!而李坤与其沉瀣一气,用贪腐来的钱财为其铺路、买单,这利益链条清晰可见。

“那……那被砸死的乞丐,就没什么家人吗?难道就没人替他申冤?”沈砚追问道,这是他最关心的突破口。苦主,是击垮这类权贵最有力的武器之一。

“家人?”周老栓皱着眉头想了想,又灌了一口酒,似乎在酒精中挖掘记忆,“好像……是有个婆娘,还挺年轻,带着个半大不小的娃。当时出事的时候,哭得那个惨哟……真是闻者伤心。后来……后来好像就躲起来了,没声没息了。估计是怕被王虎赶尽杀绝吧。这兵荒马乱的年景,死个把人,失踪个把人,太寻常了。”他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种见惯生死的麻木,“具体躲哪儿去了,这我可就真不知道了。京城这么大,耗子洞多了去了。”

就在这时,酒馆老板——一个身材干瘦、眼神里透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谨慎的中年汉子,端着一盘卤煮好的、看不出原本模样的下水,从他们这处“雅座”的布帘外路过。他似乎无意中听到了“王虎”二字,脚步猛地一顿,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变得煞白。他飞快地瞟了沈砚和周老栓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惊恐,仿佛听到了什么催命符咒,随即像是被火烧了屁股一样,猛地低下头,端着盘子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沈砚将这一幕清晰地收入眼底,心中冷笑。王虎的恶名,看来早已是能止小儿夜啼的恐怖存在,连这些开门做生意的商户都畏之如虎,生怕沾染上一丝一毫。

“多谢周叔告知这些,真是……真是让我长了见识。”沈砚脸上挤出一丝后怕的笑容,再次给周老栓的空酒壶续上,“来,周叔,喝酒,压压惊。这些大人物的事,咱们听听就好,可不敢往外乱说。”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周老栓连连点头,重新抱起酒壶,脸上的惊惧渐渐又被酒精带来的麻痹和满足所取代,“咱们小老百姓,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那些大佛,咱们惹不起,躲得起……”

沈砚陪着他又坐了一会儿,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诏狱里的其他琐碎八卦,直到两壶酒几乎见底,一包花生米也只剩下些许碎渣。周老栓已经醉眼朦胧,说话开始颠三倒四。

沈砚这才起身结账,扶着脚步虚浮的周老栓,离开了这家喧嚣而压抑的小酒馆。

站在清冷了许多的街道上,晚风吹散了身上的酒气和浊气,沈砚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锐利。

虽然周老栓不知道那乞丐妻儿的具体下落,但指明了方向——西街口,乱葬岗附近。而且确认了王虎杀人的事实,以及他与李坤牢固的勾结关系。这条线索,比那本冰冷的受贿记录,更多了一份血淋淋的重量。

他抬头望向南城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舍,落在了那座朱门宅院上。

王虎,李坤……

你们的嚣张,建立在多少人的血泪之上?

这血债,必须血偿。

寻找那对可怜的母子,将成为他下一步行动的核心。他需要一双能穿透京城底层迷雾的眼睛,也需要一个能让他更自由行动的身份。校场上的那一幕,或许可以好好利用一下了。

他深吸一口冰凉的夜气,迈开坚定的步伐,消失在渐浓的夜色之中。猎杀,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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