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公安局法医中心的解剖室总是弥漫着福尔马林与消毒水的混合气味，林墨摘下口罩时，睫毛上还挂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解剖台上的中年男尸已经缝合完毕，致命伤是左胸的锐器穿刺，凶器推测为常见的水果刀，但创口边缘有不规整的锯齿状痕迹——这是他刚才反复确认过的细节。
“墨哥，李队的电话。”苏语抱着记录本走进来，白大褂下摆沾了点干涸的褐色污渍，“说是城南旧楼发现具无名女尸，现场有点……棘手。”
林墨接过手机时，指尖还带着橡胶手套的凉意。李建国的大嗓门透过听筒炸开来：“林墨你赶紧过来！这现场邪乎得很，九年前那案子你还记得不？陈阳那小子……”
话音未落，林墨忽然觉得后颈一凉。解剖室的空调明明关着，却凭空卷起一阵微风，吹得无影灯的光晕微微晃动。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墙角站着个模糊的影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身形单薄得像片随时会飘走的叶子。
是陈阳。那个十九岁被执行死刑，如今本该是二十八岁的青年，九年了，他的鬼魂依旧停留在十九岁的模样。
“我马上到。”林墨挂了电话，苏语正盯着他的脸色：“墨哥，你没事吧？脸色好差。”
“没事。”林墨脱下手套，声音有些沙哑，“拿上工具箱，去城南。”
车窗外的梧桐叶被夏末的阳光晒得发亮，林墨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实则在听耳边那道断断续续的少年音。陈阳的鬼魂说话总是带着回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不是我……我没杀人……那把刀……不是我的……”
九年前的夏夜，市一中女生周莉莉被发现死在教学楼后的小树林里，胸口插着一把带血的折叠刀。警方在刀柄上提取到了陈阳的指纹，加上两名同学作证看到他当晚与周莉莉争执，刚满十八岁的陈阳很快被锁定为嫌疑人。尽管他在法庭上反复喊冤，说那把刀是前几天丢失的，但现场证据链“完整”，最终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次年执行。
当时林墨还是法医科的实习生，没参与这起案子。但他后来看过卷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比如那把刀的型号与陈阳供述的丢失物品不符，比如周莉莉指甲缝里的微量皮肤组织从未与陈阳的dNA比对上。可案子已经定案，没人愿意再翻旧账。
“墨哥，你在听吗？”苏语递过来一瓶矿泉水，“李队刚才说，今天发现的女尸，死状和周莉莉有点像。”
林墨睁开眼，陈阳的影子就坐在副驾驶座上，校服领口沾着虚构的血渍，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淌下两行透明的泪：“她也……胸口……”
城南旧楼是片待拆迁的居民区，警戒线外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李建国蹲在单元门口抽烟，看到林墨下车，把烟蒂踩灭在脚下：“楼道里发现的，死者是附近的租户，叫赵雅，三十一岁。致命伤在左胸，和周莉莉一样是单刃锐器，更邪门的是，现场也发现了一把折叠刀，刀柄上的指纹……”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初步比对，和九年前陈阳案那把刀上的指纹，特征重合度极高。”
林墨的心脏猛地一缩。他走上吱呀作响的楼梯，陈阳的鬼魂就飘在他身边，少年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就是这里……感觉一样……好冷……”
三楼的楼道口拉着警戒线，赵雅的尸体蜷缩在墙角，胸口插着一把银色的折叠刀。林墨戴上手套蹲下身，苏语在一旁打光，他仔细观察着刀柄——上面确实有几枚清晰的指纹，边缘形态与记忆中卷宗里描述的陈阳指纹高度相似。
“不可能。”林墨低声说，“陈阳已经死了九年，指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李建国在一旁叹气：“我知道这离谱，但技术科的初步结果就是这样。而且你看这个。”他指着尸体手边的地面，那里有个用血迹画的歪歪扭扭的符号，像个倒过来的“Y”，“周莉莉当年手边，也有个差不多的符号。”
林墨的指尖刚触碰到那把刀，耳边突然炸开一声凄厉的尖叫。陈阳的鬼魂剧烈地晃动起来，校服瞬间被血色浸透：“是他！是那把刀！但不是我用的！他回来了……他又杀人了……”
“谁？”林墨追问，“你看到是谁了？”
陈阳的影子却在这时开始变得透明，他指着楼梯拐角，嘴唇翕动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最后只化作一声模糊的呜咽，彻底消散在空气里。
“墨哥？”苏语担忧地看着他，“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没什么。”林墨站起身，“把刀带回实验室，做详细的指纹比对和微量物证分析。另外，查赵雅的社会关系，尤其是她九年前的行踪，有没有可能和周莉莉案扯上关系。”
回到法医中心时，天色已经暗了。林墨把自己关在物证室，那把银色的折叠刀放在显微镜下，他放大观察指纹的细节特征——纹路走向、断点、分叉，确实与陈阳的指纹档案高度吻合，但有一处极其细微的差别：在指纹的边缘，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月牙形缺损，像是被什么东西硌出来的痕迹。
“九年前的那把刀，指纹边缘有这个缺损吗？”林墨问苏语。
苏语很快调出了九年前的卷宗照片，放大后摇头：“没有。这把刀的指纹，像是……刻意模仿的？”
林墨没说话。他想起陈阳刚才的话，“是他”，那个“他”是谁？模仿陈阳的指纹，用相似的手法杀人，还留下相同的符号，凶手显然是在刻意勾起人们对九年前旧案的记忆。
这时，物证室的门被推开一条缝，陈阳的鬼魂又出现了，他指着实验室角落的一个纸箱，那里面装着九年前周莉莉案的遗留物证，因为案件已结，一直堆在仓库里。
“盒子……里面……有东西……”陈阳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信号不良的收音机。
林墨走过去打开纸箱，里面是些衣物、现场照片和一把用证物袋封存的旧刀——那是当年认定为凶器的刀。他拿起证物袋，对着光仔细看，刀身锈迹斑斑，但刀刃的形状与今天发现的刀明显不同。
“墨哥，技术科有新发现！”苏语跑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报告，“赵雅的指甲缝里提取到了微量皮肤组织，dNA比对结果出来了，和我们数据库里一个叫张瑞的人吻合！”
“张瑞？”林墨皱眉。
“这个人有点意思，”苏语快速翻着资料，“男，四十岁，九年前因为盗窃入狱三年，去年刚刑满释放。更重要的是，他当年住的地方，就在市一中附近，和陈阳、周莉莉是一个片区的！”
李建国几乎是同时冲进来的，手里拿着一份指纹鉴定报告：“林墨你看！技术科反复比对了，今天这把刀上的指纹，虽然模仿得像，但确实是伪造的！那个月牙形缺损，是用特殊模具压出来的，而张瑞的指纹库里，有一枚指纹的边缘，有个一模一样的缺损！”
林墨的目光落在九年前那把旧刀上，陈阳的鬼魂突然清晰起来，他指着旧刀的刀柄，声音第一次变得清晰：“这把刀……我见过……在张瑞手里……他是周莉莉的远房表哥……那天晚上，我看到他跟着周莉莉进了小树林……”
“你为什么当时不说？”林墨追问。
“我说了！”陈阳的鬼魂激动起来，周身的空气都在震颤，“我告诉警察，我看到张瑞在小树林外面鬼鬼祟祟，但他们说我是为了脱罪撒谎！他们说张瑞有不在场证明，说他那天在外地打工……”
李建国立刻拿起对讲机：“立刻布控，抓捕张瑞！”
审讯室里的灯光惨白，张瑞坐在铁椅上，双手被铐在桌腿上。他看起来很普通，甚至有些木讷，面对李建国的讯问，只是反复说自己没杀人。
“赵雅胸口的刀，上面有你的指纹痕迹。”李建国把鉴定报告推到他面前，“别装了，九年前周莉莉的案子，是不是也是你干的？”
张瑞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神闪烁起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周莉莉那案子，凶手不是已经被枪毙了吗？”
“是你故意留下陈阳的指纹，伪造了证据，对不对？”林墨突然开口，他站在审讯室的单向玻璃外，陈阳的鬼魂就飘在他身边，“你知道陈阳丢了一把刀，就捡来用，杀了周莉莉，再把刀留在现场。你还知道陈阳和周莉莉吵过架，就故意引导警察怀疑他。你的不在场证明是假的，你根本没去外地，对不对？”
陈阳的鬼魂在玻璃上留下淡淡的手印，少年的声音充满了恨意：“他还偷了周莉莉的项链！我看到他藏在床底下！”
林墨立刻让苏语去查张瑞当年的家。一个小时后，苏语打来电话，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墨哥，找到了！技术队在张瑞老家的旧床板夹层里，发现了一条银项链，上面刻着周莉莉的名字！还有一把带锯齿的水果刀，刀刃形状和赵雅伤口的锯齿痕完全吻合！”
证据链终于完整了。张瑞在铁证面前崩溃了，他供述了九年前的罪行：他因为赌博欠了钱，去找远房表妹周莉莉借钱被拒，争执中动了杀心，恰好捡到过陈阳丢失的折叠刀，就用那把刀杀了周莉莉，伪造了现场。他知道陈阳和周莉莉有矛盾，就故意引导警方怀疑陈阳，自己则用假的车票伪造了不在场证明。
“那赵雅呢？”李建国追问，“你为什么杀她？”
张瑞的脸扭曲起来：“她知道了……她是我出狱后认识的，无意中看到了我藏起来的项链，认出是周莉莉的，就威胁要去揭发我……我不能再进去了，只能杀了她……”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我故意模仿当年的手法，就是想让你们想起那个被枪毙的小子……我就是要让你们知道，你们杀错人了！”
审讯室的灯突然闪烁了几下，陈阳的鬼魂站在张瑞面前，少年的眼神里没有了恨意，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他看着张瑞被警察带走，然后慢慢转过身，看向玻璃外的林墨，轻轻鞠了一躬。
“谢谢……”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身形渐渐变得透明，“可以……安心了……”
最后一点影子消散在空气中时，林墨仿佛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像是卸下了九载的重负。
法医中心的灯亮到后半夜，林墨在整理卷宗时，苏语端来一杯热咖啡：“墨哥，陈阳的案子，会平反吧？”
“会的。”林墨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迟到九年的正义，总好过永远缺席。”
他拿起笔，在卷宗的扉页上写下：“真相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被掩埋。”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很轻，却像是在为那个枉死的少年，画上一个迟来的句号。解剖室的无影灯安静地悬在天花板上，这一次，再也没有不散的冤魂，只有等待黎明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