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南宫澈的声音比上次更干涩,他努力压下翻腾的心绪,“你怎么又来了?没人告诉你,这里不能来吗?”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带上一点严厉,以示划清界限。
小星銮眨眨眼,似乎不太理解“不能来”是什么意思,他歪了歪头,理所当然地说:“我想来看看你呀!还有你的菜,前几天没有仔细看过。”他指了指菜畦,然后很自觉地走到一边,找了块干净的大石头坐下,双手托着腮,一副准备好好“观看”的样子。“你干活吧,我看你干活。” 那姿态,自然得仿佛他本就是这院中的常客。
南宫澈站在原地,看着那坐在田头的小小身影,阳光洒在他柔软的头发和专注的侧脸上。这孩子身上有一种奇特的、不容拒绝的安宁力量。他所有的猜忌、防备、冰冷算计,在这份纯粹的“观看”面前,忽然显得那么沉重、那么……可笑。
他沉默了片刻,终究没有再说什么驱逐的话。或许是因为知道说了也无用,或许是因为内心深处那丝被纯真触动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贪恋,贪恋这毫无负担的陪伴。
他转过身,重新拿起锄头,继续间苗的动作。只是,背对着那束目光,他的脊背不再如往日那般全然挺直,微微紧绷的线条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能感觉到那目光一直跟随着他,好奇的,安静的,甚至带着点崇拜的。
一下,一下。泥土被翻开,弱苗被剔除,健壮的菜苗获得更多空间。在这重复的劳作中,南宫澈狂跳的心渐渐平复了一些。他开始思考,无论如何,这孩子已经在这里了。他必须应对。
如果这是试探,那么他任何过激的反应都可能落入圈套。如果这不是试探,只是孩子的率性而为,那他更需小心处理,既不能显得可疑,也不能让这孩子在此地出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最终,他选择了一种看似最平淡、最“本分”的方式——沉默地劳作,无视这小小的旁观者。但这无视本身,在这样一个敏感的地方,面对这样一个特殊的小访客,又焉知不是一种更深的、无奈的接纳?
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菜苗轻轻摇曳。一大一小,一劳作一静观,在这被世人遗忘的角落里,构成了一幅奇异而短暂的画面。
南宫澈心中的冰山,在那专注的目光下,仿佛有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裂隙,正在悄然滋生。而那名为“不甘”的烈焰,在这平和却诡异的氛围里,似乎也暂时蛰伏,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茫然所取代。
……
“就这样?”南宫溯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南宫澈,惊讶的问道。
南宫澈晃了晃手中的白玉酒杯,琥珀色的酒液荡出微澜。他迎上兄长的视线,神色平静无波,只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其中一个原因吧。” 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啧啧啧,”南宫溯向后靠回龙椅,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惊奇与玩味的表情,“我倒是万万没想到,当年在千军阵前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夜王殿下,马蹄踏过尸山血海亦不改颜色的南宫澈,最后竟会折在一个三岁稚子那双……干净的眸子里?就因为这,便熄了‘东山再起’的念想?” 他刻意加重了“干净”和“念想”二词,语气里探究的意味远多于嘲讽。
南宫澈抬眼,丢给他一个毫不客气的白眼,语气带着被长期拘禁者特有的、混杂着怨念与自嘲的直白:
“你若在那四堵高墙里,对着同一片天、同一块地、同一池死水,日复一日捱上整整二十年试试?没有声音,没有变数,连恨意都会被时间磨成碎末。突然有一天,那么一点……全然不同的东西撞进来,”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飘向了遥远的观澜宫庭院,“像黑白画里滴进了一滴彩墨,像冻土里硬钻出一棵你从未见过的嫩芽。你告诉我,你是先想着怎么把它碾死,还是……会愣住,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他仰头将杯中残酒饮尽,喉结滚动,放下杯子时,发出一声轻响。“看多了,有些东西……就变了。不是认输,是觉得没劲了。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较劲,跟自己心里那点被关得快发霉的执念较劲,没劲。”
南宫溯静静听着,脸上的戏谑渐渐收敛。他望着弟弟如今平和之下难掩沧桑的侧脸,似乎透过时光,看到了观澜宫中那个孤独而警惕的身影,如何被一抹童真猝不及防地击中软肋。
……
时光悄然而逝。自上次之后,南宫星銮仿佛真的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秘密乐园,每隔几日,总能用他那匪夷所思的、属于孩童的“神通”,溜进这座对外界而言壁垒森严的宫苑。
“星銮,”这一日下午,南宫澈正蹲在菜畦边,为几株茄苗搭架。他手中熟练地缠绕着柔软的草茎,状似随意地开口,目光却未曾从手中的活计上移开,“你每次来,外面那些守着的人……当真从未发现过你?” 这个问题在他心中盘旋已久,此刻问出,语气尽量放得平和,如同闲话家常。
“当然啦!”正在小口啃着南宫澈先前洗净递给他的红苹果的星銮闻言,立刻挺了挺小胸脯,脸上写满了“我很厉害”的得意。苹果上已经留下了几个小巧的牙印,汁水染亮了他的嘴角。“我可厉害了!” 他含糊又骄傲地宣称。
“哦?”南宫澈手下动作不停,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了一个极小的弧度,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纵容的兴味,“那第一次来的时候,是谁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嗯?” 他难得用上了略带调侃的语气。
小家伙得意的表情顿时一僵,苹果都忘了啃,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薄薄的红晕,眼神开始飘忽,明显是糗事被戳穿的窘迫。“我……我那是……”他结巴了一下,努力寻找理由,“那是追一只特别好看的花蝴蝶!它翅膀是金色的!我光看它了,没注意脚下……”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成了嘟囔,脑袋也耷拉下去一点,偷偷拿眼梢去瞟南宫澈的反应。
看着他这副欲盖弥彰的可爱模样,南宫澈终于忍不住,从喉间逸出一声极低、极轻的笑音,短促得如同风吹竹叶,几乎瞬间就消散了。“好。”他没再追问,只是应了这一个字,便继续专注于手中的支架。但那简短的笑声和温和下来的眉眼,已然泄露了他此刻稍显轻松的心绪。
星銮见他没有继续“追究”,立刻又高兴起来,继续小口啃他的苹果,小腿在田埂边一晃一晃,目光依旧追随着南宫澈劳作的身影,时不时问一句“这个架子是干嘛的?”“茄子长大了是什么样子?”南宫澈也会用最简短的语句回答,一答一问间,竟有种奇异的安宁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