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静默,只余柴火噼啪。所有人的眼睛都望着村正,又望向皇子们,那目光里没有言语,却充斥着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恳切与热望。
李村正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穷!咱认!拿不出山珍海味,更摆不起金银碗筷!可这井水是现成的甜!各家各户的灶膛还能烧热!凑一凑,总能攒出一锅热汤,蒸出一屉窝头!让娃娃们给恩人磕个响头,让老兄弟们敬上一碗咱自己酿的土酒!这顿‘谢恩饭’,说什么也得吃!不然……”他顿了顿,声音微微发颤,却更显坚定,“不然,咱捧着这碗水,手抖,心颤,喝不踏实啊!”
“对!留下!”
“公子们可不能走!”
“我家里还有藏着的半袋粟米!”
“我这就回去把那只打鸣的鸡宰了!”
“酒!我家有酒!”
短暂的静默后,是更加热烈、更加急切的附和。村民们再次围拢上来,不是逼迫,而是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环绕着他们。那一张张被烟火熏黑、被岁月刻蚀的脸上,此刻只有最纯粹的感激与挽留,比四周的篝火更加灼热滚烫。
南宫叶云与弟弟们目光相接。在彼此眼中,他们看到了同样的东西——不是被冒犯的不悦,而是深深的理解、触动,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柔和。这一日的艰辛,仿佛在这一刻,被这浓得化不开的乡情彻底包裹、融化了。
他上前一步,这次不仅是扶住李村正,更是用双手稳稳托住了老人的手臂,目光清澈而真诚地迎向所有村民:“老丈,乡亲们,你们的心意,我们兄弟,真真切切地领受了。”
他声音清朗,在静夜中传开,“但这‘谢恩’二字,请千万收回。这井,能出水,首功在十弟择业观地脉之能,更在诸位乡亲不屈不挠、一锹一镐的苦功!是我们兄弟,该谢大家。谢你们不嫌弃我们手生力薄,谢你们与我们一同坚持到底!”
他略略提高声音,带着一种释然与欢欣:“所以,这顿饭,我们厚着脸皮,留下了!但这不是‘谢恩宴’。”他环视众人,火光在他眸中跃动,嘴角扬起明朗的笑意,“这是‘庆功宴’!庆咱们齐心,其利断金!庆这活命泉,今日涌出!庆李家村,从此旱魃不侵!今夜此地,没有公子,也没有村民,只有一同淌过汗、拼过力、如今共享甘泉的伙伴!老丈,各位叔伯兄弟,婶娘姊妹,你们说,这样可好?”
李村正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南宫叶云,看着他眼中毫无作伪的坦荡与亲近,看着其他皇子脸上同样真挚的笑容。半晌,老人脸上的皱纹像菊花般层层绽开,泪水淌得更急,却是笑着重重点头,连声道:“好!好!好!公子……不,叶云小哥说得对!是庆功!是咱们大家的功!”
他猛地转身,对着还在发愣的村民们,用尽气力喊道:“还傻站着干啥?贵人们……不,是咱们的伙伴们答应了!庆功宴!把咱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让伙伴们尝尝,咱李家村的心,是热的!”
“噢——!”
欢呼声冲天而起,比井水涌出时更加热烈,更加酣畅淋漓!最后一丝隔阂与拘谨,在这笑声与呼喊中被彻底冲散。
女人们笑着抹泪,拉上孩子飞快跑回家去翻找;男人们吼着号子,干劲十足地开始清理场地,搬运桌凳(不过是些石板、门板),将篝火烧得更旺。
最大的那口铁锅被“嘿呦”一声架上火堆,刚刚汲上的、清凌凌的井水“哗啦”倒入锅中,升腾起一片欢快的白雾。
篝火燃得正旺,将场院照得一片通明,也驱散了夜露的微寒。那口架在火上的大铁锅里,“百家福”翻滚着浓稠的泡泡,混合着粮食、野菜和有限肉食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勾动着最原始的食欲。
几张由门板、石板拼凑起来的“桌子”上,摆满了村民们竭尽全力凑出的“佳肴”:粗瓷碗里堆着黑亮的咸菜丝,淋了珍贵的几滴香油;碧绿的野菜简单焯水,盛了满满一盆;烤得两面焦黄、甚至有些焦黑的杂粮饼子,散发着质朴的麦香;最中央,是那坛开了封的地瓜烧,浓烈而直接的气味,是今夜最豪迈的佐餐酒。
皇子们被热情地让到主位——不过是铺了最厚实干草、相对平整的一块地方。村民们则或蹲或坐,簇拥在周围,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写满欢喜与疲惫的脸。
李村正再次端起酒碗,这次他的手很稳,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叶公子,择业公子,清泸公子,还有星小公子!”
他挨个叫过去,语气熟稔得像在招呼自家子侄,“这第一碗,敬天地,赐咱活命泉!”他庄重地将少许酒液洒向地面。重新满上,碗沿与南宫叶云的碗轻轻一碰,“这第二碗,老汉我代表全村,敬你们这些京城来的好后生!有眼光!有担当!能跟咱们一块儿下死力气!干了!”说罢,仰头,喉结滚动,那辛辣的液体尽数入喉,哈出一口畅快的气。
南宫叶云也笑了,那笑容在火光下格外真切,毫无平日的矜持:“老丈好酒量!我们兄弟也敬各位乡亲!敬咱们今天一同淌的汗,一同盼的心,一同挖出的这股子甜水!干了!”几位皇子齐举碗,南宫弘毅和稍年长的几个学着样子一饮而尽,被辣得皱眉吸气,年纪小的则小心翼翼抿了一口,顿时龇牙咧嘴,惹得周围村民善意地哄笑起来。
“吃菜,吃菜!别光喝酒!”村正娘子,一位手脚麻利的老妇人,用木勺敲着锅沿吆喝着,开始给皇子们分汤。浓稠的汤羹倒入粗陶大碗,热气腾腾。
南宫择业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接过碗,吹了吹气,也不管烫,便呼噜喝了一大口,烫得直吸气,却连连点头:“香!婶子,这汤怎么熬的?比……比京城大酒楼里的羹还实在!”
旁边一个正埋头喝汤的后生闻言抬头,憨笑道:“择业公子说笑了,咱这清水寡汤,就是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一锅炖,哪能跟京城的比?”
“哎,这你就不懂了,”南宫择业煞有介事地掰着手中的硬饼子,蘸了蘸汤,“京城的汤是精细,调料足,可喝多了腻味。咱这汤,是汗水的味儿,是齐心协力的味儿,是……是活命的味儿!这才是顶顶好的味道!”他这话说得真挚,周围村民听了,心里头更是热烘烘的,只觉得这京城来的公子,说话真是中听到心坎里。
气氛彻底热络起来。起初那点因身份悬殊而产生的、若有若无的距离感,在共同分享食物、尤其是那坛子烈酒的催化下,迅速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