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溯在车内缓缓睁开双眼,眼中一片清明。他略整了整身上那件常服,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在静谧的车厢内清晰可闻:“安福。”
“是,老爷。” 侍坐在车辕上的安福立刻会意,低声应道。
马车外,夜王府的管家早已垂手恭候多时,闻声连忙侧身让开道路,深深躬身,几乎成了对折,姿态谦卑至极地做出“请”的姿势。
他深知车内之人身份何等尊崇,虽已退位,但太上皇之尊,依旧凌驾于众生之上。
安福重新坐稳,轻轻抖动缰绳,驾驶着这辆看似朴素、实则内蕴乾坤的青幔马车,在那管家极其恭敬、近乎引路的姿态下,在王府两侧守卫惊愕而敬畏的目光注视中,缓缓驶入了那夜王府大门。
车轮碾过府外寻常的石板路时声音沉闷,一入王府,声音陡然变得清脆而空灵,在深深庭院、高墙峻宇间回荡,似乎每一块铺地的青石板都经过精心打磨,承载着王府的威严与历史的沉淀。
府内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在冬日里虽少了些葱茏绿意,但松柏长青,竹林依旧坚韧翠绿,飞檐翘角上覆盖着未化的皑皑白雪,黑白交织,勾勒出一幅肃穆而深远的画卷。
偶尔遇到的仆从侍女,皆是低眉顺眼,步履轻捷,见到大管家如此恭敬地引着一辆陌生马车入内,无不面露惊诧,随即更加迅速地避让道旁,垂首屏息,不敢多看一眼。
南宫溯坐在车内,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平静地打量着这座属于他弟弟的王府,目光掠过一景一物,如同翻阅一本久未触碰的旧籍。
“这夜王府的景色虽然比不得皇宫,但也是人间绝色啊!”太后沈清漪透过窗帘,轻声评价道。
“是啊,姐姐,这夜王府与我想象之中的有些不一样。”
……
马车路过一处结着薄冰的锦鲤池,冰面映着晦暗的天光,岸边几株垂柳枯瘦的枝条在寒风中微微颤动,挂着晶莹的雪粒。
这景象,恍然间与记忆深处宫墙内那片御花园重叠。
只是御花园的池边曾种满母后最爱的牡丹,春日里姹紫嫣红,开得轰轰烈烈,而这里,池边点缀的是几丛南地特有的、即使在寒冬也顽强保持着墨绿色的剑麻与芭蕉,少了几分雍容,多了几分坚韧与风霜。
他的脸上无喜无悲,如同古井无波,只有眼底最深处,掠过一丝极淡、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似追忆,似慨叹,又似某种释然后的审视。
马车最终在一处极为幽静、把守也更加森严的院落前停了下来。
院落不似前庭那般开阔,显得更为内敛,四周栽着几株粗壮的古松,枝干虬结如龙,松针上积着厚厚的白雪,苍绿与纯白相映,宛如一幅笔力遒劲的墨笔画。
院门口的守卫比别处多了两倍,皆是腰佩利刃、目光锐利如鹰、气息沉稳的精锐之士,他们见管家引着马车前来,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在马车上一扫而过,并未盘问,显然是早已得了严令。
引路的管家快步走到车厢旁,身子躬得更低,语气带着十二分的小心:“贵客,到了。王爷就在里面书房等候。”
车帘被安福从外面轻轻掀开,一股清冽寒气涌入。
南宫溯弯腰从车厢内走出,站在车辕上,并未立刻下车,而是微微眯眼,适应了一下室外虽然晦暗却比车内清亮许多的光线,也借此将眼前这方庭院更清晰地收入眼中。
他身形修长,虽已不复少年挺拔,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度。
随后,他在安福无声的虚扶下,沉稳地踏足地面。脚下的青石板打磨得光滑如镜,更奇异的是,石板传来一股隐约的暖意,显然地下铺设了地龙,将寒意驱散,与府外那种冰寒刺骨截然不同。
他并未立刻理会那扇即将开启的书房门,而是回身,向车厢内伸出手,温声道:“小心脚下。”
太后扶着他的手,缓步下了马车,两位太妃及晴云也随之在侍女的小心搀扶下落地。一行人站在院中,虽旅途劳顿,但宫闱多年养成的气度犹在,与这王府的森严气象竟也毫不违和。
他刚站定,随手理了理并无褶皱的衣袍,那扇紧闭的、散发着淡淡松木清香的书房房门便“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缓缓打开了。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正是夜王南宫澈。他身着墨色暗纹锦袍,袍角用更深的丝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不易察觉的幽光。
身形比记忆中清瘦了许多,少了几分年少时纵马京郊的英挺健壮,多了几分久居南方、浸淫书卷的文人雅士的清癯。
面容依稀可见当年的俊朗轮廓,但眉眼间沉淀着经年的沉静与疏离,眼角的细纹是岁月与经历刻下的痕迹,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有神,此刻正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锐利与审慎,瞬间就牢牢锁定了院中的南宫溯,以及他身后那几位身份贵重的女眷。
四目相对的刹那,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拉扯、凝滞。
庭院中的寒风似乎都识趣地放缓了脚步,只有远处不知何处传来的几声寒鸦啼鸣,衬得这方天地愈发万籁俱寂。松针上的雪团“扑”地一声轻轻坠落,声音清晰可闻。
看到那张刻印在记忆深处、既熟悉又因岁月流逝而变得有些陌生的面容,南宫澈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猝不及防的惊讶,有恍如隔世的追忆,有下意识的审视,最终,所有波澜都迅速沉淀、收敛,化为一种带着明确距离感的平静,如同他王府外结冰的湖面。
他并未立刻上前迎接,只是站在那高高的门槛之内,身形挺拔如松,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南宫溯身上,微微颔首,语气平稳得听不出太多波澜,既非久别重逢的欣喜,也非臣子见君的惶恐:
“……皇兄。皇嫂。” 他终究还是用了旧称,对南宫溯和沈清漪,但语气中的疏离感并未减少。对后面的太妃们,他只是目光掠过,微微点头示意,算是尽了礼数。
“澈弟。”南宫溯目光平和地看着他,语气同样平静无波,仿佛只是昨日才分别,“多年不见了。”这一声“澈弟”,唤得自然,却也在提醒着彼此那无法抹去的血缘与过去。沈清漪亦微微颔首,脸上带着温和却持重的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