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解开安全带,却没有立刻下车,只是转过头,目光沉沉地看向我。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了墨镜的遮挡,清晰地映出我苍白失措的脸。
“下车。”他命令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穿透力。
我迟疑着,手指抠着车门把手,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微微一颤。
他已经推开车门下去了。
凛冽的风瞬间灌入车厢,带着刺骨的寒意和粗粝的沙尘味。
我咬咬牙,也跟着下了车。
脚踩在松软滚烫的沙地上,虚软得差点跪下去。
高烧未退,冷风一激,浑身更是止不住地发抖。
他站在车头前,背对着我,黑色的大衣下摆在风中猎猎作响,身姿挺拔得像一株逆风而生的、冰冷的胡杨。
他望着眼前这片无边无际的、死寂的荒原,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极其突然地、毫无预兆地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字字清晰地砸进我心里:
“以前差点死在这种地方。”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冷硬的背影。
死?
他这样的人……也会差点死掉?
他像是背后长了眼睛,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很多年前的事了。拍一部冒险片,剧组遇到沙暴,走散了。”
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水没了,指南针坏了。就在这种鬼地方,转了三天。”
我屏住呼吸,看着他被风吹动的发梢,无法想象那双总是掌控一切的眼睛,也曾映现过绝望的天穹。
“后来呢?”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
“后来?”他顿了顿,转过身,目光像两把冰冷的刀子,直直地刺向我,“后来我爬出来了。”
“靠什么?”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
是靠运气?
还是……
“靠恨。”他打断我,声音陡然沉了下去,眼神里翻涌起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狰狞的偏执和暗色,“靠想着那些把我逼到那一步的人,靠想着只要我活着出去,就一定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的目光死死锁着我,像是要通过我的眼睛,看回那个曾经在绝望中挣扎的、年轻的自己。
“明白吗?”
他上前一步,逼近我,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寒风卷起他的气息,冰冷而危险。
“恨意这东西,”他盯着我的眼睛,每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狠狠砸下来,“用好了,就是刀。能撕开绝境,能让你活下去。”
“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他的指尖猛地戳向我心口的位置,隔着厚厚的衣物,那力道依旧让我猛地一颤,“只会憋着,内耗,把自己先熬干了!”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被他话语里赤裸裸的残忍和那股骇人的能量冲击得连连后退,脚跟陷进沙地里。
所以他给我那个角色?所以他逼出我的恨意?所以他说……保持住?
这一切,只是为了把我变成一把……更趁手的、带着恨意的刀?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瞬间将我吞没。
“可是……”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那样……那样最后还会剩下什么?”
只剩下恨的人生,和这片荒原又有什么区别?
他看着我眼底的恐惧和挣扎,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
“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他收回手,语气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平淡,仿佛刚才那个流露出片刻狰狞的男人只是我的幻觉,“是让恨吞了你,还是你咬着恨,爬出去。”
他不再看我,转身拉开车门:“上车。回去吃药。”
回去的路上,我一言不发,蜷缩在副驾驶座里,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单调枯黄的景象,心里却像经历了一场天翻地覆的海啸。
恨意是刀?咬着恨爬出去?
那些话像魔咒,反复在脑海里回响,撕扯着我所有的认知。
车停在招待所门口。
他熄了火,却没有立刻让我下车。
“那部戏,”他忽然开口,目光看着前方斑驳的墙壁,语气随意得像在讨论天气,“女一号原来定的不是现在这个。”
我愣了一下,没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是另一个。资方塞的人,演技烂得出奇。”
他极轻地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开机前一周,换了。”
“为什么……换了?”
他转过头,目光极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慌,有嘲弄,有冷漠,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捕捉的暗流。
“因为她不懂规矩,”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碰了不该碰的东西,想了不该想的人。”
我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僵。
不该碰的东西?不该想的人?他是在警告我?用这种方式?
告诉我顺从才有肉吃,逾越就会像那个女一号一样被轻易换掉?
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心脏。
他却像是只是随口分享了一个圈内八卦,说完便推门下车:“早点休息。”
我魂不守舍地回到那个冰冷的房间,赵明已经拿着药和水等在里面。
我机械地吞下药片,味同嚼蜡。
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不断剥落的墙皮,他的话,他的眼神,那个被换掉的女一号……所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恨意是刀,咬着恨爬出去。
碰了不该碰的东西,想了不该想的人。
哪一个才是他真正想告诉我的?
接下来几天的拍摄,我像是被注入了一种诡异的能量。
我不再去纠结那些复杂的情绪,只是拼命地将自己投入到角色里,将所有无法宣泄的、混乱的、带着恨意的力量,全都灌注到每一个眼神,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动作里。
表演几乎成了某种本能的发泄。
导演的眼神越来越亮,喊“过”的次数越来越多。
同剧组的演员看我的目光里,也多了些真正的尊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我变得沉默寡言,眼神里时常带着一种角色附体般的、未散的狠厉和空洞。
赵明依旧跟着,记录着。
但他看我的眼神,似乎比以前更加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评估猎物般的锐利。
我知道,我正在变成他想要的样子。一把越来越锋利,也越来越……危险的刀。
直到那天,拍一场情绪极其激烈的冲突戏。
我和对手戏演员需要互相推搡、撕扯,最后我被他狠狠掼倒在粗糙的沙石地上。
排练了几次,效果都不太理想。导演要求真摔。
实拍开始。
对手戏演员用力推搡过来,我顺着力道向后倒去,后背重重砸在坚硬的地面上,尖锐的石子硌得生疼,尘土呛进口鼻。
导演没有喊卡。
对手戏演员按照剧本,扑上来,掐住我的脖子,面目狰狞地说着台词。
窒息感传来,我的大脑因为缺氧开始眩晕,眼前发花。
那些被压抑的、真实的恐惧和挣扎瞬间被引爆!
我不是在演了!我是真的在挣扎!在反抗!
指甲狠狠抠进对方的手臂,双腿胡乱地蹬踹着,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
“卡!卡!好!太好了!”导演兴奋的声音终于响起。
对方立刻松开了手,有些担忧地看着我:“没事吧?林柠?我是不是太用力了……”
我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脖子上火辣辣地疼,肯定留下了指痕。
工作人员围上来。
我却猛地推开他们伸过来的手,自己挣扎着爬起来,眼神直勾勾地看向场外——
赵明站在那里,正拿着手机,对着我这边。不是在拍照,像是在……录像?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录这个干什么?是例行记录?还是……要发给谁?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