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撞撞这次出来带的鸽子不少。
三十只信鸽已乘风远行二十羽,仅余十羽栖于笼中,羽翼轻蹭竹篾的窸窣声在船舱角落低回。
梁撞撞指尖捻过最后十枚轻巧的竹管,将内容相同的信笺细细卷好塞入——只书八字:“梁赴京师,健归漳禀”。
她已经飞鸽传书两次,每次放十只鸽子回去,因为路程太远,她怕鸽子找不回家。
眼下,最后十只鸽子扑棱着翅膀,像被狗撵的兔子一样冲进灰蒙蒙的天空,“给家写信”的任务就算完成。
梁撞撞独立船尾,望着白羽融入灰蓝天际,突然有些感到好笑——带这么多鸽子让给传信,可康大运却已赴京城备考,那鸽子传给谁?不是徒增老夫人的担心吗?
这祖孙俩,也不知咋想的。
梁撞撞看似平静、实则兴奋地将那枚暹罗金印把玩个够,才收回囊中。
想到“云槎一号”和“云槎二号”的威风,还有满载的暹罗优质干燥巨木,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在胸中激荡。
木材危机解除。
新航线贯通。
又一个“公主”尊号加身。
梁撞撞的目光扫过船队,扫过小琉球的方向,扫向更辽阔的海疆。
占城的蛮横,真腊的富庶,暹罗的机遇……交趾洋的航路图在她脑中越发清晰。
更重要的是,这条航线上,终于有了一个稳固的、强大的盟友和补给点——暹罗阿瑜陀耶!
啥也不说了,先把第九、十、十一段线画在自己的海图上!
我梁撞撞走过的地方,不能白走!
等忙活完走出舱房,看到天色已黑,有些感慨时间过得太快。
从漳州出发已经是十月初,她已经昼夜不停地航行,连与康健汇合都顾不上就往回赶,可算算日子,依旧很有可能赶不上康大运的春闱。
如今春节已过,可她才过石塘(西沙群岛)那片要命的暗礁区。
只盼着一路可别有太大险情,毕竟她只带了两艘中型哨船“逐浪”与“飞鱼”回返。
别说两艘“云槎”,梁撞撞的船上连百子铳都不敢带,只有少部分土手雷。
“安舷,告诉弟兄们辛苦些,尽量赶路,也不从漳州上岸改走内河了,直接沿外海去应天府,免得一路还得在内河转运耗时。”梁撞撞吩咐道。
冒险就冒险吧,若真遇到海匪,就用手雷开路便是,不然那些手雷也得在靠近应天府港口前全都沉海——这东西可不能上岸,应天府啊,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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漳州康府,佛堂里檀香烟绕得人眼晕。
老夫人枯坐着,手里捻着梁撞撞从苏禄带回来的珍珠,心里却像油煎。
鸽子呢?都两个月没信儿了!
正烦着,鸽舍那边传来扑腾声,两只羽毛乱糟糟、累得快散架的信鸽栽了下来。
管事的赶紧把竹管里的纸条拿出来,还是那八个字:“梁奔京城,健回漳报”。
三十只鸽子,就回来四只。
看来,梁姑娘她们走得更远了,远到鸽子都迷路回不来。
老夫人那颗心,“咚”地落下一半,另一半立马又提到了嗓子眼——京城?!
没有康健领着,那丫头认路吗就直接跑去天子脚下?
可千万别惹出什么祸事,再带累了大运考试啊!
一边希望梁撞撞这个“福星”能陪着康大运考试,一边又怕梁撞撞的莽撞性子在京城捅娄子,反而耽误康大运。
矛盾的心情拉扯了好几天,终于漳州港那边传回消息:“康健回来了。”
几条不起眼的货船靠岸,卸下来的不是什么南洋稀罕物,都是实在年货——
暹罗白米、真腊沉香碎料、韧性好的藤条、磨得光溜的海象牙梳子和小块玳瑁,还有几筐贴着“除湿驱虫药”大红标签的硫磺块。
市舶司的人随便翻了翻文书,瞅了眼普通货色,盖个戳就放行了。
康健回到宅子,恭恭敬敬地回禀老夫人:“梁姑娘南洋那边都理顺了,交割妥当;
特意让我们押些年货回来,说虽然春节已过,现在送年礼迟了,但好歹是心意,望老夫人见谅;
梁姑娘说答应过少爷,会陪他考试,但此行耽搁日久,她便直接去应天府了。”
康健眼皮都没抬一下,把“护海永宁”和“珍珠长公主”这两个吓死人的名号,死死憋在肚子里。
老夫人眼光扫过那几筐贴着药签的硫磺,嘴角抽了抽,最终只化作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知道了……人没事就好。”
心是放下一半,另一半却为那两个在京城的人,悬得更高了。
“老夫人别担心,安舷和定澜跟着梁姑娘呢。”康康大咧咧说道:“她们都可听梁姑娘的话了!”
老夫人的嘴角抽得更厉害了——就你们哥俩,还是与运儿一起长大的呢,这还不到一年就被梁姑娘拐得直替她说话;
安舷和定澜两个丫头更是,说是让她们认梁姑娘为主子,还真就认了,上次回来是一点口风都不漏,老夫人问啥也没问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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漳州,市舶司。
谢砚舟捏着飞鸽传来的密报,指关节发白:“康大运抵京,下榻青云客栈,甲字三号。同住者,郑文显、吴茂才等。”
谢砚舟嘴角扯出毒笑:“春闱?康经魁?靖海举人?哼!老子绝不会让你爬进龙门!”
他低吼心腹谢富贵:“立刻!三件事:第一,重金买通京城贡院引路号军,必须把他塞进‘臭号’(厕所隔壁),熏不死他也晕死他!
第二,备好特制‘墨鱼汁冻’,快马送京,交给我们在京城的人,瞅准时机泼他考篮,弄脏卷子,断他前程!”
“第三,”谢砚舟眼神淬毒:“立刻在京畿散布流言,就说据康大运南洋所剿的海匪供述,咬定他康家船队走私倭国硫磺白银!
记住,流言要快、要毒,要沾上就甩不脱!
既是流言就不需要证据,搞乱他心神就是!”
三条毒计,像三条毒蛇的信子,隔着千里,狠狠噬向京城贡院。
谢砚舟是万万没想到康大运实实在在当了三年纨绔,竟然还能中举——这小子,是真不能给他一星半点的机会!
上次也是大意了,虽说干预康大运乡试有些麻烦,但并非无计可施,可偏偏他存着侥幸,认为康大运未必有真才实学能通过考试。
早知如此……
天下没有早知道,只有早准备!
这次,我看你还能如何过得春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