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头牛,几乎是麻豆社几十年来遭受的最为巨大的损失。
牛比人贵,麻豆社就算死三十个人都没有眼下这般心痛。
但草寮街就不一样了。
草寮街一带遍地篝火堆,人人面上堆着笑容。
远处很多草寮街的商户,早就收摊了也不肯走,羡慕地看着篝火边忙碌的人群。
千八百号人剔骨的剔骨、清理内脏的清理内脏,不时有孩子们跑来跑去,被大人吆喝着:“离火远点,看烧坏衣裳!”
十几个受伤的船员及浪人干不了活,却也没闲着,就躺在篝火边,大声讲述梁撞撞对两族土着的训话给工匠们听——
“梁姑娘说:那个卖鹿皮的,你懂没有?听懂就说给你们首领听!那卖鹿皮的小子立马点头哈腰,表示马上照做,哈哈哈……”
“那不算啥,梁姑娘说的最厉害的话是‘有功夫回家多生几个孩子’!”
“哈哈哈哈哈……对哦,回家生孩子是正经!”
“你说的才不是最厉害的,最厉害的是那句——听话分你们肉吃,不听,让你们连骨头都啃不上,直接把你们的地界变成我们的!”
“可我觉得,梁姑娘给他们划分猎场才是最厉害的,简简单单就给分了,谁还都挑不出理;
关键是,还让两个年轻的后生作为仲裁者,麻豆社长老还想争夺权力呢,梁姑娘直接骂他:你个糟老头子最坏!”
“你们说的都不对,我觉得,梁姑娘最关键的一句话是:来人,把牛都给我运回去!”
“哈哈哈哈哈哈!”
常年吃不到肉的人,一下子有三十头牛让他们吃,能不高兴嘛!
倒是妇人们心疼地望着满地的牛:“可惜啊,太可惜了,一头牛就得三十多两银子吧?”
“三十多两银子?那咱老百姓一辈子都未必攒得下一头牛,可这一下子就死了三十头,又得多少两银子啊!”
“哪是三十两银子一头牛,哪有那么便宜!我听牵星说过,朝廷从朝鲜采购活牛,每头牛折合绢一匹、布四匹,那就是大概四五十两白银呐,要是运到漳州,还得加十几二十两!”
“哎哟哟!那三十头牛是多少钱?”
“怎么也得一千好几百两呗!”
“那咱要是都给吃了,岂不是每人都吃掉一二两银子?”
“梁姑娘好像有点败家呀……干啥要死牛,弄活牛回来多好,有牛,咱就不愁开不了荒!”
“是,梁姑娘到底年轻,真不会过日子!”
“瞧你这话说的!没听男人们说是牛全被火烧了嘛,就算不死,咱也救不活,咱拿啥救?咱又不会医牛。”
工匠们有听到的,马上就呵斥:“你们是听不懂牛咋来的?梁姑娘不但让咱下船就有肉吃,还把附近的地头蛇都给收拾了,你们还想咋地?说谁不会过日子?”
不能怪妇人们说话不好听,她们只是就事论事,觉得把牛都吃掉很可惜而已。
倒是男人们有些过于小心翼翼,生怕让梁姑娘听着刺耳,辜负了梁姑娘为他们开辟新家园的一片好意。
梁撞撞听见了吗?自然是听见的,但她不往心里去啊!
现在没什么事能比吃牛肉重要,她觉得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叫嚣:“吃肉,要吃肉!”
真的,人在馋肉的时候,就算是锅里飘出的都是牛肉的腥膻味,都会觉得香、觉得馋、觉得饿。
真正能够不被肉香气诱惑的,是康健。
康健此时早已溜回船上,将今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写在纸上,这是要派人捎给康大运的信。
在信的末尾,康健写道:“梁姑娘并没有尽快回去的意思,她似乎要在小琉球多待一段日子。”
然后吹干墨迹,把信纸折叠起来,可要塞入信封时又重新展开信纸,写道:“梁姑娘对生育之事极为看重,今日说出‘造人是百年大计’之言。”
再次吹干墨迹、折叠信纸,再次要塞入信封时又重新展开,补了一句:“自我们离开漳州至今,梁姑娘从未提起过主子。”
重新吹干墨迹,康健盯着最后这句话,觉得好像不妥,可要划掉,反而觉得更不妥,想了想,干脆又添一句:“主子可以专心读书,无需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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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宅。
徐嬷嬷往康大运房间里端了一盘石花膏,还搭配一碟桂花蜜:“老夫人亲自下厨做的,少爷尝尝;
老夫人说,多年不做,也不知还是不是和你小时候吃过的味道一样。”
康大运用勺子舀起一块,晶莹剔透,色如蜜蜡,放入口中,爽滑脆嫩,一口吸溜下肚,顿觉体内热气消减,一丝丝来自海洋的清新与甘甜,便就随着石花膏一起溜入腹中。
“好吃!祖母的手艺就是好!”康大运笑眯了眼,摆出一副天真面孔。
他知道做出什么样的回应会让祖母高兴,而他所作的回应,徐嬷嬷还会再夸张上几分。
“少爷喜欢吃就好,老奴不打搅你了。”徐嬷嬷笑眯眯地离开,她得赶紧回去,把少爷的表现添油加醋说一番,给老夫人提供足够的情绪价值。
“嘶卟嘶!”
徐嬷嬷前脚才出屋,窗根下就传来康康的试探。
“进来吧。”康大运说着,走到桌边,拿过一个空的茶盏,往里面拨了一半石花膏。
康康翻窗而入,嬉皮笑脸:“这事儿闹得,老夫人现在防我也跟防贼似的,生怕我带主子溜出去玩儿。”
康大运将盛了石花膏的茶盏推过去:“老夫人做的。”
康康拿过来就往嘴里倒,只两三块,就让他的嘴闭不拢了:“好吃!真凉快!”
吃了老夫人做的石花膏,就不好意思再抱怨老夫人管得严了,康康嘿嘿笑着,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主子,你猜谁来的信?”
“书院那边?”康大运问道。
康康再吃一口:“不对。”
“沧澜榭有事?”康大运又问。
康康把茶盏里的吃完了,又端过康大运的盘子往嘴里扒拉:“还是不对!”
康大运一把抢过盘子,不猜了。
康康意犹未尽地抹抹嘴:“主子小气!为给你送信,看把我都热成啥样了?你要不急,那算了!”
康康作势要把信揣回怀里:“我去拿给老夫人看。”
“反了你!”康大运一指头戳在康康肋条上,痒得康康就是一抖,康大运借机把信封抢到手里,然后慢条斯理地拆开来看。
康康食指和中指像小人儿走路那样,一步一步挪向石花膏,挪到了,就把住碟子再一点点往自己方向扒拉。
康大运边看信边点头:“梁姑娘处理得很好,我都未必能处理得这般周详、果断。”
康康拈起两块膏,迅速塞入口中。
康健的信再详细,也是字数不多,把事情交待明白即可,康大运很快就看到了信末倒数第二句:“自我们离开漳州至今,梁姑娘从未提起过主子”。
康大运的脸色就变得有些抑郁,心里暗骂:“没良心的丫头!”,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康康小心翼翼查看主子脸色,顺便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石花膏。
康大运运了运气,去看最后一句“主子可以专心读书,无需操心”时,直接自闭了——他不想读书,他想去找梁姑娘研究研究——生育为何是百年大计,你咋懂这么多的?
一抬眼,就见康康已经将最后一块膏送入口中。
康大运眼睛瞪了起来。
康康直接吞下,堆出笑脸:“我哥说啥了?有提到我没?”
康大运将信末倒数第二句话换了主谓宾语,说给康康听:“自他们离开漳州至今,你哥从未提起过你。”
快乐,一定要独享。
不快乐,必须得分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