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3月5日,星期二,晴,年后开学第一天。
清晨,我一个人落寞地挎着帆布书包走向油田四中,走向初三(3)班那个熟悉的教室。
从去年12月29日住院到现在重新返校园整整68天,就在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一时间六位挚友全都离我而去各奔前程,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我。
元宵节那场盛大又仓促的离别喧嚣,仿佛还在耳畔嗡鸣,张晓辉关于“吃穷我”的豪言壮语、晓晓那个带着皂角清香的拥抱、中巴车卷起的欢腾尘土……都成了昨日记忆里滚烫又模糊的底片。
整个教室,感觉就像是个骤然被抽干了空气的容器。
我熟悉的张晓辉、王若曦、赵小兵的座位上如今已是空空如也。
我身旁晓晓的位置上也已找不见了她的身影,在我的意识里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活泼气息,我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般,空寂无依!
讲台上,班主任孙平老师一如既往地幽默诙谐,他先对我的回归表示热烈的欢迎,然后就开始讲解新学期的安排、中考的严峻形势以及我们如何复习应考等等,但那些声音落在我的耳中,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隔膜。
巨大的失落感和孤独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变得沉重,我的呼吸感到愈发憋闷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那包晓晓送的、还带着些许椒麻余香的牛肉干,纸包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来自远方的暖意和提醒。
“莫羽,”孙老师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恍惚,他站在讲台边,目光温和而坚定,“放学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我点了点头,回应道:“好的,孙老师。”
整个上午的课,我都像是在浓雾里穿行 老师的讲解、同学的问答,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
脑海里反复回响的是昨天傍晚,推开院门时那瞬间的寂静,是书桌上摊开的未完成的物理卷子,是随身听里黄家驹那苍茫追问的歌声。
直到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尖锐地划破空气,我才像是从一场漫长的溺水中挣扎着浮出水面。
收拾好书包,深吸一口气,我走向位于教学楼一角的孙老师的办公室。
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粉笔灰、旧纸张和茶水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孙老师正伏案批改作业,听到动静抬起头,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
我依言坐下,有些局促。孙老师放下红笔,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眉心,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透过镜片,温和地注视着我。
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惋惜,只有一种沉静的审视和……洞悉。
“感觉怎么样?”他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心上。
我张了张嘴,想挤出点“挺好”、“没事”之类的场面话,但最终只是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摇了摇头。
在他面前,任何伪装都显得徒劳。
孙老师似乎早已预料,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那株见证了无数届学生来去的紫藤花架,枯枝虬结,在早春微凉的阳光下投下寂寥的影子。
半晌,他才转回头,声音低沉而有力:“莫羽,我知道,现在这个教室,对你来说,太空,也太静了。”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词句:“欧阳俊华转学了,晓晓、张晓辉、王若曦、姜玉凤、秦梦瑶,都被一中提前录走了。你们曾经热热闹闹的七个人,现在就剩你一个还留在四中这个战场上。”
“战场”两个字,他咬得很重,我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失落,孤独,甚至有点委屈,觉得被落下了,是不是?”孙老师的目光锐利得像是能穿透人心,“这些感受,都是人之常情,没什么丢人的。”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无比坚定:“但是,莫羽,你要记住!人这一生,有些仗,注定要一个人去打!有些路,注定要一个人去闯!热闹是别人的,本事才是自己的!你既然留在四中,就得像个爷们儿一样,扛起来,走下去!”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锁住我:“不要觉得你是孤军奋战!你的背后,有我们这些老师!有油田四中这块牌子!还有你自己过去三年打下的底子!姜玉凤留给你的核心笔记,我们给你的那些资料,都是充足的弹药!现在,你就是我们班唯一的尖子,你要重新拾起信心,做一个披荆斩棘的孤勇者”
“孤军奋战又如何?”孙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石般的铿锵,“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都是在孤立无援的绝境中杀出一条血路的!狭路相逢勇者胜!越是没人看好,越是要争一口气!用你的成绩,狠狠地证明给所有人看——留在四中,一样能行!而且能行得漂亮!行得硬气!”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驱散了那层冰冷的雾气和软弱。
一股久违的热血,混杂着不甘和倔强,开始在胸腔里奔涌、沸腾。
是啊,我陈莫羽怎么能就此倒下呢?一中有什么了不起?我偏要在这四中这片跌倒过的地方,重新站起来,走过这座独木桥!
孙老师看着我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满意地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下来,关切道:“当然,光有决心不够,还得有方法,有战友。”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座次表:“考虑到你现在的特殊情况,我给你安排了一个新同桌——刘莉莉。”
“刘莉莉?”我有些意外。
她是班上的文艺委员,性格活泼开朗得像个小太阳,走到哪里都能带来一片笑声和活力,成绩中等偏上,但那份天生的乐观和感染力,在死气沉沉的备考季里,显得尤为珍贵。
“对,就是她!”孙老师肯定地说,“这孩子心大,乐观,特别会给人打气。让她坐你旁边,不是指望她给你讲题,是让她用那股子乐观开朗的劲儿帮你驱散头顶的乌云。你自己也别绷得太紧,弦绷得太紧容易断。备考讲得是持久战,现在还有100多天,完全来得及,你现在拼得就是心态,心态好了,这一关就闯过去了!”
一股暖流悄然注入心田。孙老师真是用心良苦。
这份细致入微的关照,让我鼻子有些发酸:“谢谢孙老师。”
“行了,打起精神来!”孙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沉,带着一种托付的意味,“回去好好规划。记住我的话:孤军奋战,亦能突出重围!四中这块牌子能不能擦亮,就看你这最后一搏了!去吧!”
走出办公室,早春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
我站在走廊上,看着空旷了许多的校园,胸中的块垒仿佛被孙老师那番话击碎了大半。
失落感仍在,但被一种更为强烈的、名为“证明”的欲望所取代。
孤军?那就做那支最锋利的孤军!重围?那就杀他个片甲不留!
回到教室,果然看到刘莉莉已经把她色彩鲜艳的书包已放在了我旁边的座位上。
她正跟前面的女生说笑着,眉眼弯弯,声音清脆,像只快乐的百灵鸟。
看到我进来,她立刻转过头,露出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主动打招呼:“嗨,莫羽!以后咱们就是同桌战友啦!孙老师说了,我的主要任务就是让你别太严肃,保持微笑!放心,这个我在行!”
她俏皮地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那扑面而来的热情和阳光,像一阵暖风,瞬间吹散了我周遭残留的几分孤寂阴冷。
我也忍不住被她感染,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那以后就麻烦你了,莉莉同志。”
“小意思!”刘莉莉爽快地应道,又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八卦,“哎,刚才孙老师找你,是不是给你灌输了什么‘独苗尖子拯救四中’的热血思想?我看他今天看你的眼神,跟看宝贝疙瘩似的!”
我被她夸张的形容逗乐了,点了点头:“差不多吧,孙老师是给我打了一针强心剂。”
“那就好!跟着感觉走,准没错!”刘莉莉信心满满地挥了挥小拳头,“以后有啥烦心事,或者学累了,就跟我说,我负责逗你开心!保证药到病除!”
有这样一位开朗的同桌在侧,仿佛连空气都变得轻松流动起来。
那份沉甸甸的、被寄予厚望的压力,似乎也变得不那么令人窒息了。
放学铃声响起。人群涌出教室,三三两两,谈笑风生。
我婉拒了刘莉莉“一起走一段”的提议(她也申请了走读和免上晚自习),也拒绝了另外几个男生去台球室“放松一下”的邀约。
“不了,家里还有点儿事。”我找了个借口,挎着沉甸甸的帆布书包,独自一人走出了校门。
夕阳将我的影子又拉得很长很长(每次都拉那么干啥?只是这次就只有我一个人的影子),投射在空旷了许多的回家的路上。
没有了胖子张晓辉在身边聒噪地讨论着食堂新菜色和游戏攻略,没有了晓晓像只小麻雀一样在身边蹦跳着分享每天的趣闻,也没有了欧阳俊华勾肩搭背的豪迈和王若曦偶尔犀利的吐槽……
这条路,第一次走得如此寂寥,只有书包里书本碰撞发出的轻微声响和自己清晰的心跳与脚步声相伴。
推开家门,母亲正在厨房忙碌,饭菜的香气飘散出来。
“小羽回来啦?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了。”母亲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暖。
“嗯。”我应了一声,放下书包,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钻进厨房帮忙或分享学校见闻,而是径直走向自己的小房间。
书桌靠窗,我拉开椅子坐下,目光习惯性地投向窗外——楼下院内那个爬满冬日枯藤的紫藤花架。
夕阳的金辉给那些灰褐色的虬枝镀上了一层暖色,却依旧掩盖不住其本质的寂寥。花架下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枯枝发出的细微呜咽,像是在低低吟唱着昨日的喧闹与今日的冷清。
我深吸一口气,甩开那些纷乱的思绪,我知道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
我打开书包,如同战士检视自己的武器库一般,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取出,郑重地摊在书桌上。
最上面,是几份崭新的试卷和复习资料,油墨的味道还很新鲜,带着一种使命开启的肃穆感。
旁边,是几本已经翻得起了毛边的旧课本,书页里夹满了各种颜色的便签,记录着曾经的疑问和重点。
然后,我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两个“重量级”的弹药库。
一个是姜玉凤留下的“核心笔记”。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封皮已经有些磨损,但里面的字迹清秀工整,条理清晰,将初中三年各科最难啃的骨头——复杂的数学定理推导、刁钻的物理模型、易混淆的化学方程式、需要死记硬背的文学常识、英语语法和政治答题要点——都拆解得明明白白,旁边还有她独特的解题思路和易错点标注。
这本笔记,凝聚着那位冰山学霸的智慧和心血,是她离开前留给我最珍贵的“秘籍”。
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字迹,仿佛还能感受到她那份冷静外表下对朋友的无声支持。
另一个,则是孙老师和其他几位任课老师陆续塞给我的“内部资料”。
有些是油印的、带着浓浓墨香的专题训练,有些是老师们精心挑选的历年中考经典题型汇编,甚至还有几份据说是从省城流出来的模拟卷。
这些纸张质地不一,新旧各异,但每一份都沉甸甸的,承载着老师们对留守“独苗”的殷切期望和倾力支持。
最后,我拿出了父亲昨晚放在窗台上的那个牛皮纸文件袋。里面是孙老师托人送来的、已经审批通过的“走读申请”和“免上晚自习申请”的学校审批回执。这意味着,从今天起,我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节奏,在家进行最后的冲刺,最大限度地利用好每一分钟。
所有的“武器”和“保障”都已就位。
我摊开一本崭新的硬皮笔记本,在扉页上,用钢笔用力写下四个大字:“中考攻坚”。
然后翻到第一页,开始制定一份极其严密的复习计划表。
时间,被切割成以小时为单位的碎片。
清晨(5:30-6:30): 英语朗读、单词背诵、范文记忆(重点攻克弱项作文)。
上午(在校时间): 课堂高度专注,化身“人形扫描仪”,紧跟老师思路,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知识点。课间十分钟,不再是休息,而是“缠斗”时间——拿着错题本和疑问点,堵在老师办公室或讲台边,争分夺秒解决疑难。
下午放学后(17:00-18:00): 雷打不动的体育锻炼时间(根据体育老师建议,重点突破千米跑和立定跳远)。
晚饭后(19:00-22:30): 黄金攻坚时段。数学错题本深度复盘、物理专题突破、化学方程式及实验强化、语文阅读与古文攻坚、政治知识点串联记忆……各科轮番上阵,时间精确分配。中间穿插十分钟的“晓晓牛肉干补给时间”或其他好吃的食材。
睡前(22:30-23:00): 回顾当日所学,快速浏览核心笔记,列出次日重点。
计划表上,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重点、难点、易错点,时间格子里填满了具体的学习任务,密密麻麻,不留一丝缝隙。
这不仅仅是一份计划,更像是一份与时间、与惰性、与自身极限宣战的檄文。
当最后一笔落下,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家属区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在黑色绒布上的星辰。
远处油田作业区巨大的“磕头机”(抽油机)在夜色中沉默地起伏,勾勒出工业力量特有的轮廓。
房间里没有开顶灯,只有书桌上那盏绿色罩子的旧台灯,散发着稳定而专注的鹅黄色光芒,将我伏案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墙壁上,拉得很长(为什么又拉这么长?可能跟我的心情有关吧!不过这次多了我必胜的信心。)。
这方小小的书桌,就是我的阵地。
这盏孤灯,就是我的烽火台。
我从抽屉里拿出那台铁灰色的索尼wm-Ex911随身听,冰凉的金属外壳触手微凉。
打开仓盖,将一盘beyond的《海阔天空》的磁带放到了里面。
我戴上耳机,轻轻按下了播放键。
短暂的电流沙沙声后,黄家驹那极具穿透力和感染力的歌声,带着金属的质感和一种不屈的苍茫,再次流淌出来,瞬间充满了耳蜗,也充满了这个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房间:
“……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背弃了理想 谁人都可以
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仍然自由自我 永远高唱我歌
走遍千里……
”
不再是昨夜那冰冷的、带着质问的苍凉。此刻,这歌声在我耳中,化作了最激昂的战鼓,最嘹亮的号角!
那歌词里的“自由”、“理想”、“跌倒”、“高歌”、“走遍千里”,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我因离别而脆弱、又因誓言而滚烫的心上!
对!自由! 我有留在四中的自由!
理想! 我要用成绩证明自己的理想!
跌倒! 选拔赛的失利就是我的跌倒!
高歌! 我要在这孤军奋战中高歌猛进!
走遍千里! 中考就是我的千里征途!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随着歌声在四肢百骸奔涌。
我猛地抓起桌上那包晓晓送的牛肉干,撕开包装,浓郁的椒麻辛香瞬间霸道地弥漫开来,刺激着味蕾和神经。
我狠狠嚼了一大块,辛辣感直冲脑门,驱散了最后一丝疲惫和犹疑。
然后,我摊开了面前那份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数学模拟卷。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压抑不住的、即将喷薄而出的战斗渴望。
目光扫过窗外。家属区的灯火阑珊,远处油田的点点星光与机械的剪影,共同构成了一幅巨大而沉默的背景板。
而在这背景板前,在这方寸书桌之上,在随身听里beyond声嘶力竭的呐喊伴奏下——
我深吸一口气,笔尖重重落下,在雪白的卷面上划下第一道坚定的墨痕。
灯火阑珊处,一个人的战役,在这一刻,正式打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