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布鞋里的布壳与未磨的针脚
法院的证据室飘着淡淡的浆糊味，赵桐权从证物袋里取出一只虎头鞋时，指尖先触到了鞋底的硬壳。布壳层层叠叠，边缘露出细密的布纹，像老树的年轮——正如照片里那个坐在布鞋摊前的女人，膝盖上摊着块浆好的白布，手里的银针在阳光下闪着光，摊前的竹筐里，虎头鞋的耳朵竖得老高，鞋尖却被质监部门的封条压得耷拉下来。
“再审开庭。”法槌落下时，被告席上的女人缓缓站起。周巧珍的背比照片里更驼了，右手食指缠着圈蓝布，针脚歪歪扭扭——那是去年纳鞋底时被针扎穿的，她却总说“针认人，扎得越疼，鞋越结实”。她怀里抱着个藤编针线笸箩，里面的顶针磨得发亮，边缘的凹槽里还卡着半根线头。
“被告人周巧珍，2017年因‘生产销售伪劣产品’被判处罚金八千元，没收全部布鞋。”赵桐权的声音在庭内回荡，目光落在她面前的证物台上，“你坚持说鞋底的‘硬纸板’是‘布壳’，有证据吗？”
周巧珍将针线笸箩放在膝头，藤条与木椅碰撞发出沙沙的响。“是布壳。”她的声音带着纳鞋底特有的节奏，像银针穿过厚布的噗噗声，“老辈人做布鞋，都用旧布浆壳子。把穿破的衣裳撕成条，用面浆一层层糊在门板上，太阳晒透了就成了硬壳，比纸板结实十倍，还透气。”她从笸箩里掏出块浆好的布壳，边缘能看清棉布的纹理，“你看这纤维，纸板哪有这样的？”
原告席上的市场监管局科长冷笑一声，甩出份检测报告：“抽样检测显示，你生产的120双布鞋鞋底含有硬纸板成分，不符合‘全布质’标准！有顾客投诉说鞋底穿三个月就开裂，这不是伪劣产品是什么？”
周巧珍突然激动起来，双手抓住笸箩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是张大姐的孙子穿鞋踩了水坑！布壳怕水泡，我早跟她说过‘下雨天别穿’，她偏说‘新鞋就得踩踩泥’！开裂的鞋底我早给她换了新的，怎么就成了伪劣？”她从笸箩里翻出个厚厚的账本，里面夹着张泛黄的收条：“今收到周巧珍换底虎头鞋一双，张桂英，2017年6月12日”，收条旁边画着个小小的虎头，嘴角还咧着笑。
赵桐权示意法警接过布壳，当庭请纺织专家鉴定。十分钟后，专家给出结论：“该鞋底材料系多层棉布用淀粉浆粘合而成，不含纸浆成分，耐弯折次数达国家标准的1.8倍，属于优质手工布鞋。所谓‘硬纸板’的检测结论，是因检测人员误将布壳的纤维层认成了纸浆层。”
科长的脸瞬间涨成了紫红色，立刻反驳：“就算是布壳，你也没有生产许可证！无照经营还敢狡辩，这些布鞋就是不合格！”
“我有证！”周巧珍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针线笸箩里的顶针叮当响，“我在社区办了‘巧珍布鞋坊’的个体执照，2016年就挂在摊头的竹架上！你们查封那天明明看见了，为什么报告里说‘无照’？”她从笸箩底层掏出个塑料袋，里面是张塑封的营业执照，执照上的照片里，她正举着双虎头鞋，背后的竹架上，执照的红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赵桐权调出2017年的市场巡查记录，在附件里找到张现场照片：周巧珍的布鞋摊前，营业执照确实挂在显眼处，照片拍摄时间正是查封当天上午九点。“我们询问了当时的执法人员，”他补充道，“对方承认因‘急于完成打假指标’，未仔细核对执照信息，就将手工布鞋认定为‘三无产品’。”
法庭侧门被推开，一群老太太拎着布鞋走进来，每人手里的鞋都绣着不同的花样——荷花、鲤鱼、胖娃娃，鞋帮上的针脚密密麻麻，像撒了把星星。领头的张桂英举着双磨得发白的虎头鞋：“这是我家孙子穿了三年的鞋，除了鞋尖磨平，底子一点没裂！巧珍说‘布壳鞋底得常晒，跟人晒太阳补钙一个理’，我们都按她说的做，哪有开裂的？”
周巧珍看着那些布鞋，眼泪突然涌出来，滴在针线笸箩里的布壳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我娘教我做鞋时说，”她声音发颤，“针脚要密，心要实，穿你鞋的人走得稳，你夜里睡得才安。”她举起那只缠着蓝布的手指，“这针认人，扎得越疼，记得越牢——牢的不是疼，是做鞋的本分。”
赵桐权想起重生前在社区见到的场景：周巧珍坐在老年活动中心的窗边，教一群老太太纳鞋底，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们的手上，银针穿梭间，布壳的影子在地上晃成细碎的花。墙上挂着面锦旗，写着“布鞋传情，针脚暖心”，是社区给她的，说她每年给孤儿院的孩子送布鞋，从不收钱。
“关于产品质量，”赵桐权的目光转向科长，“省质检院的复检报告显示，周巧珍生产的布鞋各项指标均符合手工制品标准，其中耐磨性能远超机器制鞋。被没收的120双布鞋，经失主辨认，已有98双被认领，都说‘比商场买的舒服十倍’。”
科长的喉结滚了滚，突然站起来，对着周巧珍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是我们工作失误，冤枉了您的好手艺。”
周巧珍摆摆手，从笸箩里拿出双新做的虎头鞋，鞋头上的虎须用的是金黄色的棉线，针脚细得像睫毛：“这是给您家娃做的，试试合脚不？布壳鞋底，越穿越跟脚。”
赵桐权拿起法槌，目光扫过庭内那些布鞋、布壳、闪着光的银针，突然想起周巧珍账本里写的话：“一双鞋，七十个针脚，一个念想——穿的人踏实，做的人安心。”
“判决如下。”法槌落下时，阳光透过高窗照在那双新虎头鞋上，虎眼里的黑布眼珠仿佛动了一下，“撤销2017年对周巧珍的行政处罚，返还没收的全部布鞋及罚款，并由市场监管局公开道歉。”
周巧珍抱着针线笸箩站起来时，顶针从笸箩里滚出来，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她弯腰去捡，赵桐权看见她鞋底的布壳——层层叠叠，竟有十七层，像本写满日子的书。
闭庭后，老太太们围着周巧珍，叽叽喳喳地问新花样的绣法。张桂英塞给她块新浆的布壳：“我用孙子穿小的校服做的，布质软，纳鞋底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