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罢新年，洛阳城中依旧是张灯结彩，年味未消，城中百姓正享受着一年之中难得的安乐时节。这一日暮色时分，天际最后一抹残阳如血，泼洒在皇城的琉璃瓦上，反射出冰冷而刺目的光晕。
“嘚嘚嘚——嘚嘚嘚——”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狠狠撞破了洛阳宫城玄武门前的平静。只见一骑绝尘而来，马上的骑士浑身裹挟着长途跋涉的风尘与疲惫，衣衫上溅满干涸的泥点，脸色在暮色中显得灰败而惊惶。来人正是自蜀中星夜兼程赶回的马彦珪。
他不及等到坐骑完全停稳，便一个翻滚跌下马来，踉跄几步，几乎是以匍匐的姿态扑倒在冰冷的御道玉阶前，声音因为极度的疲惫和刻意营造的恐惧而撕裂般沙哑：
“西川宣慰副使马彦珪！求见陛下！皇后娘娘！蜀中……蜀中八百里加急！”
把守宫门的禁军将领自然认得马彦珪，又见他如此情状，心知必有惊天变故，哪里敢有半分阻拦，连忙闪开道路，两名年轻内侍手脚麻利地推开沉重的殿门。马彦珪连滚带爬，身影迅速消失在幽深如同巨兽咽喉的宫门之内。
瑶华殿中，烛火通明，昂贵的龙涎香在鎏金兽炉中静静燃烧，试图驱散空气中的沉闷，却反而增添了几分奢靡下的诡异宁静。李存义歪斜地靠在龙榻上，身上紧紧裹着一件明黄色的锦缎裘袍，即便如此，他似乎仍觉得寒冷，身躯不时微微颤抖。
他的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眼窝深陷，昔日那股锐意进取的英气，早已被酒色伶音消磨得所剩无几，只剩下一股颓唐与敏感之气。
刘玉娘并未如往常般盛装华服，只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宫裙，乌云般的发髻间简简单单簪了一支碧玉簪子，却越发衬得她肤光如雪，眉目如画。此刻她正端着一只温玉碗，用小银匙轻轻搅动着里面澄澈的参汤，动作优雅而专注。每搅动几下，她便舀起一匙，小心翼翼地吹凉，再柔声劝慰着送到李存义唇边。
“陛下，且放宽心，蜀中之事，自有魏王和诸位将军处置，您乃万乘之尊，保重龙体才是最要紧的。”她的话语如同暖流，悄然浸润着李存义干涸惶恐的心田。
就在这时，殿外那凄厉的通传声穿透了重重帷幕。李存义如同惊弓之鸟，猛地一个激灵，撑着手臂想要坐直，却又因虚弱而晃了一下。刘玉娘眼疾手快，放下玉碗，轻轻扶住他，柔荑在他后背温柔拍抚。她的目光却似是不经意地扫向殿门方向，眼底深处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冷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宣……宣他进来！”李存义的声音干涩得像是在砂纸上磨过，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对蜀中的消息既渴望又恐惧，渴望的是听到一切尽在掌控，恐惧的是任何意外的变故都可能将他本就脆弱的神经彻底击垮。
马彦珪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殿内，扑倒在距离龙榻尚有十步之遥的青砖地面上，咚咚咚地磕着响头，额角瞬间一片青紫。他抬起头时，已是涕泪纵横：“陛下！娘娘！小人……小人罪该万死！总算……总算活着回来见到陛下了！”他哽咽着，仿佛经历了九死一生的磨难。
“快说！蜀中情形到底如何？郭崇韬……他……他怎么样了？”李存义倾身向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马彦珪，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马彦珪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双手颤抖着，极其郑重地从怀中捧出一个用明黄色绫缎包裹的方形木盒。
那木盒做工精致，但此刻绫缎上却洇开几团刺目的暗红血渍，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和腐败气息的血腥味在温暖的殿中弥漫开来。“陛下！托陛下洪福，娘娘睿智！逆臣郭崇韬，狼子野心，阴谋败露，已于成都衙署之内，被魏王殿下当场拿下，明正典刑！此……此乃逆臣首级！魏王殿下命奴婢不惜一切代价，火速献于御前，请陛下验明正身！”他声音悲愤，将“阴谋败露”、“明正典刑”几个字咬得极重，仿佛郭崇韬真是十恶不赦、死有余辜。
李存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牢牢锁定在那个木盒上。他看着那暗红的血渍，瞳孔不受控制地剧烈收缩，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一仰，仿佛被那无形的血腥气冲撞到了。
他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脸色瞬间由蜡黄转为惨白，又因激动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半晌，才像是终于确认了这个他内心深处既期盼又恐惧的消息。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有除掉心腹大患的瞬间解脱，有对杀戮本能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扭曲的、证明自己权威仍在的残忍快意。
“好……好！杀得好！”李存义猛地一拍榻边扶手，声音陡然拔高，却因中气不足而显得有些尖利，“此等目无君父、拥兵自重的逆臣！朕早就该……早就该除了他！朕待他恩重如山，他却恃功而骄，跋扈不可一世！死有余辜！死有余辜！”他像是在对马彦珪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强调，用力过猛之下，引发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整个人蜷缩起来，显得异常脆弱。
刘玉娘立刻上前，动作轻柔却坚定地拍抚他的后背，将参汤再次递到他唇边，柔声道：“陛下息怒，万万保重龙体。郭崇韬自取灭亡，乃是天理昭彰，陛下顺应天意，何须为此等逆贼动气？如今首恶已除，陛下正该宽心，好好调养才是。”她的话语如春风化雨，悄然安抚着皇帝躁动不安的情绪，同时巧妙地将皇帝的愤怒引向“顺应天意”的自我安慰。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帘下，目光却锐利如刀，与跪在地上的马彦珪飞快地交换了一个只有他们才懂的眼神。那眼神中包含了询问、确认，以及更深层次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