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阁长编·万鱼纪·卷七·归墟】
(本章为程姝末章之卷,纪万鱼四百零一年至四百五十二年,帝携扣天碗九扣归墟,化身为春,永绝永夜;万鱼朝由此无夜,亦无君。)
万鱼四百零一年,立春。
南境耗费百年心血筑就的长明石灯大阵,于此刻彻底点亮,灯火如星河坠落,蜿蜒于山河之间,顽强地抵御着南溟深处弥漫而来的永夜。
而与此同时,另一番奇景正在北方上演——
北上迁徙的灯鱼群,已溯着沉黯的绛霄江,如期而至帝京段渭水。
万千银鳞在残存雪光与稀薄天光映照下,闪烁着冰冷而璀璨的光芒,将整条渭水染成了一条倒灌入人间的璀璨天河。
它们无声地涌动,沉默而坚定,仿佛受到某种至高无上的召唤,浪涛的方向直指那座矗立于帝都中心、沉寂已久的潮影宫。
程姝独立于潮影宫九重飞檐的最高处,寒风吹拂着她如雪的长发,发丝猎猎飞扬,宛若一面在永夜风中宣告着某种终局的孤绝旗帜。
她玄色的衣袍在风中鼓荡,更衬得身形清瘦似竹,仿佛随时会乘风归去。
袖中的扣天碗正发出持续而低微的鸣响,碗沿之上,最后一行从未显现的刻度——
第九行,“九扣·长明永诀”——
正灼灼燃烧,赤金与冰蓝的光焰交织攀升,仿佛要将碗中积蓄四百年的雪火风雷、乃至她自身的本源力量,在这一刻彻底燃尽。
她缓缓抬起手,动作滞重却又带着一种释然的决绝。
那只看似不大的扣天碗被托起,碗口对准北天之上那轮自少帅帝时代便高悬、维系着王朝律法与秩序的永恒审判尺影。
然后,她轻轻一晃。
“叮——”
一声清越无比、却又沉重得足以穿透神魂的碗鸣,荡开层层风雪,清晰地响彻在天地之间,回荡于每一个注视着这一幕的生灵心湖最深处。
仿佛是一个等待了四百年的信号。
渭水中,那万千溯流而上的灯鱼闻声同时跃出水面!
每一点银鳞都在脱离水面的瞬间,化为最纯粹、最本源的柔和光点,放弃了一切实体,回归为最初的光。
无数光点脱离江河,汇聚成一道浩瀚磅礴的光之洪流,无声而又壮丽地呼啸着,跨越虚空,尽数涌入那只看似不大的扣天碗中!
碗口似有无底深渊,从容纳尽了这万千光华。
碗腹深处,光芒急剧压缩、凝练,最终化为两个古朴沉重、蕴含着无尽道韵与终结意味的大字:
“归墟”。
字以赤金为骨架,冰蓝为精髓,缓缓旋转不休,散发出吞噬一切、埋葬一切、最终又化生一切的浩瀚而寂灭的气息。
“最后一程了……”
她的低语散入风中,轻得像一声疲惫的叹息,又重得如同对脚下这片守护了四百年的天地,许下最后一个承诺。
“我带这永夜,一同归炉。”
言罢,她蓦然转身,身影没入潮影宫深邃的门扉之后。
那两扇铭刻着程氏雪胤纹章与赫兰部狼图腾的沉重宫门,在她身后无声地、缓缓地阖拢,彻底隔绝了所有视线与窥探。
翌日,旭日未能如常升起,永夜依旧,然而世人惊骇地发现,那座屹立了四百余年的潮影宫,已整体沉入茫茫地脉,原址只留下一片平整如镜、散发着微光的奇异基石。
渭水为之悄然改道,温柔而又哀戚地环绕宫址原处而流,河水至此百年不冻,水声潺潺,呜咽不止,如泣如诉,仿佛在永恒悼念那位与夜同归的女帝。
万鱼四百零二年至四百四十年,三十九载春秋。
帝京的钟鼓不再为朝会而鸣。皇帝不再临朝,紫宸殿空悬,丹陛积尘。
唯每年冬至,一年中黑夜最长、寒意最彻的那一日,她会悄然出现在铜雀台废弃的、长满荒草的基址之上。
她的形貌已与往日大异。
那一头如雪的长发不再束起,已垂落至脚踝,在终年不熄的人造天光下流淌着冰冷的辉泽。
眉间那曾流转不息、象征雪火风雷四力圆满的四色潮纹已然尽褪,只余正中心一点极致的墨色——
那并非寻常的黑色,而是一种纯黑、无光、仿佛能吸收所有视线与灵魂的虚无之点,史官秘档中称之为“缺夜”。
那像是以无形的碗,从这天地间、从她自身的本源中,生生挖走、剥离出来的一寸最本源的黑暗,是万物阴影的终极浓缩。
她手中总捧着那只扣天碗。
碗身依旧流转着微弱的光华,但那无暇的碗沿,却赫然缺了一小口。
那缺口的形状,弧度、深浅,乃至散发出的寂灭气息,正与她眉心的“缺夜”墨点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仿佛那一小块碗沿,已化作了她眉心的一部分,或者说,她将那缺失的一角,永久地烙入了自己的神魂。
史官于汗青宫最深处的秘档中以颤抖的笔触记录:
“帝以身合器,以魂补缺。‘缺夜’为钥,欲启归墟之门。”
“归墟者,永夜之尽头,万籁之终末,亦……亦是一切春日轮回之终点。”
此三十九年间,万鱼王朝进入了一个诡异而疲惫的“无夜纪”。
灯鱼群带来的光辉与南境的长明石阵光芒交织,永不熄灭地笼罩着王朝疆域。
草木失去了枯荣的节律,永远停留在一种生机勃勃却毫无变化的僵直状态。
最可怕的是,人们彻底失去了睡眠,也无法进入梦境。他们的身体清醒着,精神却承受着无止境的煎熬。
民间开始大规模流行一种名为“倦春症”的怪病。
患者双目赤红如燃烧的炭火,呈现出一种病态的亢奋,日夜不休地劳作或言语,但眼底深处是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们的耳边永远回荡着虚幻的、永无止境的江潮奔涌之声,那声音并非壮阔,而是如泣如诉,如同天地在永恒悲泣。
百官联名上书,万民请愿,哀声震天,恳请陛下再次动用扣天碗之力,结束这无休无止、令人疯狂的光明,归还黑夜与梦境。
那深居于沉没宫殿中的帝音,只遥遥传来一次,平静得近乎虚无,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意志,响彻每一个人的心间:
“梦,不在天上,不在地下。”
“就在这碗的缺口之处。”
“待朕……将其补全。”
“自会还天下,一场大梦。”
此后,再无音讯。
唯有每年冬至,那白发如瀑、眉间承载着一切黑暗的身影,依旧捧着残碗,独立于铜雀台废墟,静静地,与永夜对峙。
她在等待,等待那缺口圆满,等待将那吞噬一切的归墟,连同自身,彻底还于天地。
万鱼四百四十一年,冬至,子时正。
铜雀台旧址,积雪深可埋人。
程姝悄然现身,身后无一侍一卫,眼前无一碑一铭,唯有那只缺口的碗,和她这个缺夜的人。
她解开发髻,任由那瀑布般的白发垂落雪地,以发为绳,穿过碗沿的缺口,将发与碗紧紧系在一起。
随后,她将碗倒扣于积雪之上,自己则纵身一跃——
竟投入了那只看似不大的碗中!
人入碗,碗未变大一分,雪未下陷一厘。
下一刻,碗腹深处传来第九声扣响——
并非通过空气,而是直接震荡在所有人的神魂深处:
九扣·归墟。
声浪过处,整座帝京骤然三息!
灯鱼熄灭,长明石暗淡,审判尺影隐匿,天地陷入一种绝对纯粹、连混沌都不存在的之中。
三息之后,光明重现。
铜雀台旧址却已空无一物,唯有一点极致的墨点悬浮空中,缓缓旋转,越缩越小,最终彻底消失于虚无。
程姝、扣天碗、无尽的白发、乃至江中的灯鱼,于此一刻,尽数从人间抹去。
史官以颤抖的笔记录:万鱼四百四十一年冬至,帝归墟,不知所终。唯余缺夜墨点,补天而去。
无人得见的之内,并非黑暗,亦非光明。
这里是一片绝对的,唯中央悬着一口。
炉非石非铁,乃是由那点凝聚而成的无火之鼎,鼎中囚禁着世间最后一寸、也是最本源的永夜。
程姝立于炉前,毫不犹豫地将碗投入炉中。
碗身碎裂,化为五片光华夺目的碎片——
雪、火、风、雷、星银,每一片上都铭刻着的刻度。
五片碎片环绕着她飞旋,轻柔却又决绝地割开她的骨血——
雪片融入她的脊梁,化作不摧的支柱;
火片没入她的心窍,成为永恒燃烧的灯芯;
风片散入她的呼吸,变为滋润万物的气息;
雷片融入她的声带,化为唤醒沉睡的惊蛰;
星银片点入她的双眸,成就洞察虚无的明光。
她以破碎的身躯为材,以漫长的白发为薪,以那一点为盖,将自己彻底投入炉中。
轰——!
炉盖轰然闭合,缺夜彻底弥合。
炉内,最后的水夜被点燃,化作一场浩瀚温柔的大梦春雨,穿透归墟的界限,洒向人间。
雨点落地,即生根本,根上长出柔韧的眠灯草,草心托着一盏小小的碧色灯焰,光芒温暖却不刺眼,照耀之下,万物开始生出久违的困意,沉入深沉的梦境。
困扰世间数十载的倦春症一
夕尽愈。
万鱼王朝自此进入长梦纪——
灯鱼熄,长明石暗,黑夜重临,但这黑暗变得温柔静谧,包容着所有生灵的梦。
人们常在梦中见到一尾优雅的白鱼,鱼背驮着一只碗,碗沿缺了一口,正汩汩涌出无尽的春潮。
万鱼四百四十二年至四百五十二年,帝位空悬,不立新君,不设宰相,不改元。
朝廷依灯鱼旧制自行运转,政令出自眠灯草指引的梦境——
凡遇重大讼狱,当事人各执一茎眠灯草,草茎生长旺盛者理直,萎缩短小者理屈;
国家赋税依梦境的丰歉而定,百姓梦境丰饶则减免,梦境饥馑则赈济。
这套看似荒诞的草梦政治,竟使天下大治十年,盗匪不起,兵戈不兴,饥馑不现。
史官停用年号,只记万鱼无年某月某日,史称归墟空治。
百姓间口耳相传:
程帝化作了春天,春天化入了我们的梦,梦里亮着一盏灯,灯看着我们,我们便看着她。
万鱼四百五十二年,立春。
眠灯草第一次开花。
花形如碗,花色似雪,花心一点赤金光晕,正是那留下的最后印记。
花开时节,万民自发聚集于万鱼湖畔,采撷草花,置于简易灯筏上,放入湖中。
千万点碧色灯焰随波逐流,汇成一片温柔而悲壮的归墟灯潮。
灯潮中心,水波荡漾间,隐约现出一枚虚影——
缺口的碗,披散的白发,流转的四色纹印……
在水面一闪即逝,仿佛最后的告别。
史官于湖畔立下一碑,碑身无字,唯在中央凿出一处浅凹,凹形正是那碗缺之状。
此后每年立春,凹中必自发生长一株眠灯草,草心燃一盏小灯,灯光照亮碑身,碑影婆娑,空无一人,又仿佛站满了人影。
碑文永世空白,百姓口口相传的祭文便是它的注脚:
此地无文,有梦即文;此碑无字,有春即字。
传说,每至深夜,若有心人独坐万鱼湖畔,凝神静听,便能听到水中传来极细微的声响——
叮……
似碗沿轻扣玉阶,似白发扫过雪地,似帝王最后的低语:
梦短梦长,皆在我碗;”
“碗缺碗圆,终归长明。
闻声回首,只见一尾皎洁的白鱼,背驮那只缺口的碗,悠然摆尾,游向湖泊最深的中心,而那湖心,世人皆言,便是归墟入口。
太史阁绝笔:
右卷为万鱼帝程姝归墟之全史,自灯鱼北游启程,至梦尾鱼隐没,凡五十一年。
自此,神川无永夜,万鱼无帝王;
煌煌史册走入长梦之纪,而梦的尽头,仍有一碗、一鱼、一点缺夜,
静待下一个失梦之人,前来叩响那第十声。
若问第十声扣响之后,是凛冬重临还是永春降临,是长梦不醒还是大觉彻悟,
请待千年之后,眠灯草再度花开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