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张嫂接手了夜间的照料,赵重山和姜芷总算能睡上几个囫囵觉。这日,赵重山从镖局回来得比平日早些,夕阳的余晖尚且温存地笼罩着院落。院子里静悄悄的,张嫂和小环想是带着安平在厢房歇息,姜芷则在厨房里叮嘱晚膳的菜式,絮絮的低语和锅铲的轻响隔着院子传来,反而衬得这份黄昏的宁静愈发深邃。
赵重山放轻脚步,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走向厢房。房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一条缝,只见张嫂正坐在窗边的矮凳上做着针线,小环在一旁整理着小安平的衣物。而那张铺着柔软棉垫的小摇篮里,他的儿子,赵安平,正睡得香甜。
张嫂见到他,忙要起身,赵重山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目光却早已黏在了摇篮里那个小小的身影上。他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如同靠近一头极易受惊的小兽,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摇篮里的小人儿,裹在杏黄色的细棉襁褓里,只露出一张白嫩饱满的小脸。或许是梦到了什么好事,那红润得像花瓣似的小嘴微微嘟着,嘴角还挂着一抹亮晶晶的口水印子。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随着平稳的呼吸,偶尔会极轻微地颤动一下。他的小拳头松松地握着,放在腮边,手指粉嫩得如同初生的藕芽。
赵重山就这般俯着身,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看得那样专注,那样入神,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眼前这个酣睡的婴儿。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盛满了近乎虔诚的温柔,那目光细细地描摹过儿子的眉眼、鼻梁、小嘴,一遍又一遍,怎么也看不够。
他想起自己幼时,记忆里从未有过这般安稳酣眠的景象。不是在破庙角落里冻得蜷缩,就是为了半个馊馒头与人打得头破血流。父亲的形象早已模糊,母亲……也只留下一个病弱憔悴的影子,和那双总是盛满愁苦与绝望的眼睛。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拥有一个如此精致、如此脆弱,却又如此充满生命力的骨血至亲。
这个小生命,流着他的血,继承了他的姓氏,却是在爱与期待中降生,被柔软的棉布包裹,被精心呵护着,连睡梦中都带着甜意。赵重山只觉得胸口被一种滚烫的情绪填满,那是一种混杂着骄傲、庆幸、以及难以言喻的酸楚的复杂情感。他粗糙的人生,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仿佛被注入了最柔软的光。
张嫂在一旁缝着一件小肚兜,偶尔抬眼看看这对父子,脸上露出慈祥而了然的笑意。她见过太多初为人父的男子,却少见如赵老爷这般,将满腔铁汉柔情都倾注在无声凝视中的。她悄悄对小环使了个眼色,两人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将这一方宁静的天地完全留给了这对父子。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夕阳的光线逐渐偏移,由金黄变为橘红,又慢慢染上瑰丽的紫霞,透过窗棂,在摇篮边投下变幻的光影。小安平在睡梦中动了动,小脑袋无意识地偏了偏,发出一声极轻的、满足的哼唧。
这细微的动静却让赵重山的心猛地一提,生怕惊扰了儿子的好梦。他维持着俯身的姿势,连肌肉都绷紧了,直到确认小家伙只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沉睡,这才缓缓松了口气。他忍不住伸出食指,那根惯常握刀、布满厚茧和细小伤痕的手指,极其轻柔地,用指腹碰了碰儿子柔嫩得不可思议的脸颊。
那触感,温温的,软软的,像最上等的暖玉,又像刚刚蒸好的奶糕,仿佛稍一用力就会融化。指尖传来的微妙触感,如同电流般窜过赵重山的四肢百骸,让他心中涌起一股奇异而强烈的保护欲。他要护着这个小人儿,护他一世安稳,让他永远不必经历自己曾经历过的风雨和苦难。
正痴痴看着,门外传来姜芷极轻的脚步声。她处理完厨房的事,想来瞧瞧儿子,走到门口,恰好看到这一幕。她没有立刻进去,只是倚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
橘红色的霞光勾勒出赵重山宽阔的肩背和专注的侧影,他凝视着摇篮的眼神,是姜芷从未见过的专注与柔软。那个在旁人眼中冷硬、甚至有些凶悍的镖师,此刻却像个最虔诚的信徒,守望着他的小小神明。
姜芷的心中泛起层层涟漪,是感动,是欣慰,更是难以言喻的幸福。她悄悄退开,没有打扰这份静谧的温情。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几乎完全暗了下来,屋内也变得朦胧。小安平终于睡饱了,小拳头揉了揉眼睛,打了个秀气的小哈欠,慢悠悠地睁开了乌溜溜的大眼睛。他似乎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然后视线聚焦在了眼前这张熟悉的、大大的脸上。
没有预想中的哭闹,小家伙只是定定地看着爹爹,然后,小嘴一咧,露出了一个灿烂的、无齿的笑容,嘴里还发出“哦哦”的欢快声音。
这一笑,如同阳光瞬间驱散了所有的朦胧,也直直地撞进了赵重山的心底最深处。他只觉得心尖都被笑得酥麻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和满足感席卷了他。他再也忍不住,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将儿子从摇篮里抱了出来,搂在怀里。
“醒了?嗯?”他的声音低沉得近乎耳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和笑意。
小家伙到了爹爹坚实温暖的怀抱里,更加兴奋,小手挥舞着,去抓赵重山的下巴和衣襟,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话”。
赵重山抱着儿子,在渐渐昏暗的房间里缓缓踱步,享受着这独属于父子二人的亲密时刻。直到姜芷端着灯盏走进来,柔声道:“天色暗了,仔细看坏了眼睛。张嫂已经把晚膳备好了,先用饭吧。”
灯光亮起,满室温馨。赵重山抱着儿子走到饭桌旁,依旧舍不得撒手。晚膳时,他也是一手揽着儿子,一手笨拙地拿着勺子,时不时就要低头看看怀里那个东张西望的小人儿。
姜芷看着他这副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轻声道:“给我吧,你好好吃饭。”
赵重山这才有些不情愿地将儿子递过去,目光却依旧追随着,直到看着姜芷将孩子安顿好,才拿起筷子。这一餐饭,他吃得心不在焉,满心满眼,都还是方才娇儿酣眠的可爱模样,和醒来时那个融化了他整颗心的笑容。
夜深人静,赵重山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他侧身看着身旁已然熟睡的姜芷和在她臂弯里咂着嘴的儿子,白日里那痴痴凝望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他轻轻伸出手,越过姜芷,用指尖极轻地碰了碰儿子露在襁褓外的小手。
那小手立刻本能地蜷缩起来,握住了他的手指。
虽然只是无意识的动作,赵重山却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都被这只柔软的小手牢牢握住了。
他无声地笑了笑,就保持着这个有些别扭的姿势,闭上了眼睛。窗外月色如水,室内呼吸匀长,这一刻的安宁与满足,千金不换。他知道,从今往后,这痴看娇儿眠的时光,将会是他生命中最寻常,却也最珍贵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