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在王稳婆身后轻轻合拢,并未关死,留下了一道窄窄的缝隙。这道缝隙,成了赵重山与屋内那个正在经历生死考验的世界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连接。
外间霎时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与屋内隐约传来的、压抑的闷哼和稳婆沉稳的指导声相比,外间的安静更像一张无形的网,将赵重山牢牢缚在中央。他刚才被王稳婆“请”出来时撞倒的椅子还歪在地上,他也无心去扶。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地中央,像一尊瞬间被抽离了灵魂的石雕,所有的感官却如同拉满的弓弦,死死瞄准了那道门缝。
先前屋内忙碌准备的细碎声响——端水盆的脚步声、布料的窸窣声——都已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有节奏、更令人心揪的动静。他能听到王稳婆压低了声音,一遍遍说着“吸气……呼气……对,好姑娘,慢一点,省着力气……”,那声音平稳得像山涧的溪流,试图抚平惊涛。
但这平稳,总会被姜芷骤然加重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哼打断。那声音并不尖利,却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在赵重山的心头肉上。每一次闷哼传来,他垂在身侧的手就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厚茧里,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痕,却又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练武二十余载,走过刀山,闯过血海,面对过最凶残的马匪,经历过最绝望的围困,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无力。里面的战场,他空有一身力气,却无法替她承受分毫。他只能站在这里,做一个被动的、焦灼的听众,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时间,仿佛被黏稠的糖浆裹住了,流淌得极其缓慢,又仿佛在某个瞬间跳跃得飞快。赵重山完全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快要炸开。他猛地转身,开始在并不宽敞的外间里踱步。脚步沉重,一下,又一下,在寂静中发出闷响,仿佛困兽的挣扎。
走了几个来回,他又猛地停住,侧耳倾听着门内的动静。姜芷的呼吸声似乎变得急促了些,夹杂着难以抑制的抽气声。赵重山的呼吸也跟着一滞,几乎要冲口问出“怎么了”,话到嘴边,又死死咽了回去。他不能打扰,不能添乱。
他走到窗边,一把推开了支摘窗。初春傍晚微凉的空气涌了进来,稍稍驱散了些屋内的窒闷。院中,夕阳的余晖将一切都染成了橘红色,那棵老枣树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安静地投在雪水润湿的土地上。世界如此宁静,与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春杏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脚步匆匆地从厨房出来,正要进屋,看见窗边赵重山铁青的脸色和布满血丝的双眼,吓得缩了缩脖子,低低唤了声:“老爷……”
赵重山猛地回头,声音沙哑得厉害:“里面怎么样?”
“王婆婆说……说还早,让、让继续烧水……”春杏不敢多看,低着头飞快地闪身进了屋,又将房门掩紧了些。
还早……这两个字像两块冰,砸在赵重山的心口。他看着她进去,听着里面水盆放下、细微的交谈声,然后又是新一轮的沉寂,只剩下姜芷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压抑的痛吟。
他再也无法待在窗前,重新回到房门附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他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里,粗壮的手臂环抱住自己,这个近乎自我保护的姿势,透露出他内心极度的不安。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破碎的画面。初见时,她站在昏暗的灶房里,怯生生又强作镇定的模样;她端着那碗粗糙的粥,小声问他“要不要吃点”时,眼底的光;她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整个小院都飘满食物香气时,那满足的笑脸;她夜里贪嘴,扯着他袖子,眼睛亮晶晶地说“就想吃一口笋”时的娇憨;还有她抚着肚子,温柔地规划着葡萄架、小鸡崽时,那全然的信赖与幸福……
这些温暖的画面,与此刻门内传来的、她因痛苦而发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巨大的撕裂感。他宁愿此刻在里面承受千刀万剐的是自己,也不愿她受这份苦。
“啊——!”一声短促而尖锐的痛呼骤然穿透门板,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赵重山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他一步跨到门边,手已经按在了门板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几乎要不管不顾地推门冲进去。
“娘子!忍住!别喊!省着力气!对,跟着我,吸气——用力!”王稳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及时镇住了场面,也像一盆冷水,浇在了赵重山即将失控的边缘。
他按在门上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最终,还是颓然垂下。他不能进去。他进去,除了让她分心,毫无用处。
他只能继续等待。在这方寸之地,被无形的焦灼之火反复炙烤。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秋菊悄悄进来点上了灯,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昏黄的灯光将赵重山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墙壁上,像一个躁动不安的幽灵。
屋内,姜芷的声音渐渐带上了哭腔和力竭的沙哑,王稳婆的鼓励声也越来越急:“看到头了!娘子,再使一把劲!就快好了!为了孩子!”
“孩子”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中了赵重山。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却燃起了一种全新的、混杂着恐惧与极致渴望的光芒。他和她的孩子,他们共同的血脉,正在那扇门后,挣扎着想要来到这个世界。
就在这时,屋内突然爆发出一阵异样的动静,似乎是姜芷用尽了全身力气发出的一声嘶喊,紧接着,是王稳婆陡然拔高的、充满喜悦的惊呼:“出来了!头出来了!好!娘子,跟着我,再来!一鼓作气!”
赵重山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又猛地回落,让他一阵眩晕。他死死盯着那道门缝,耳朵竖得像警觉的猎犬,捕捉着里面的每一个细微声响。
然后,是一段极其短暂的、几乎令人心脏停跳的寂静。
就在这死寂即将把赵重山最后一丝理智压垮的瞬间——
“哇啊——!”
一声嘹亮、有力、甚至带着点愤怒意味的婴儿啼哭,如同破开乌云的第一道阳光,猛地刺破了所有的压抑和沉寂,清晰地、毫无阻碍地从门缝里传了出来!
那哭声如此响亮,充满了勃勃生机,瞬间灌满了赵重山的耳朵,冲散了他心头积压的所有阴霾。
他僵立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术。过了好几秒,他才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高大的身躯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他缓缓抬起颤抖的手,捂住了脸。有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他指缝间汹涌而出。
生了……生了!
他的阿芷,给他生下了孩子!
门内,传来了王稳婆带着笑意的、扬高的报喜声:“恭喜赵镖头!贺喜赵镖头!是位小公子!母子平安!”
“母子平安”四个字,如同天籁,彻底击溃了赵重山所有的坚强。他靠着墙壁,缓缓滑坐下去,将脸深深埋进掌心,宽阔的肩膀难以自抑地剧烈耸动起来。
外间昏暗的灯光下,这个在刀光剑影中从未低过头的汉子,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为着新生命的降临和妻子的安好,喜极而泣,泪流满面。
焦灼的等待,终于在这一刻,化为了汹涌澎湃的、初为人父的狂喜与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