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日头明晃晃地照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都晒得有些打蔫。姜芷将买回来的东西分门别类归置好,该放阴凉处的放阴凉处,该收进柜子的收进柜子。那匹靛蓝色的厚棉布,她摸了摸,质地确实结实,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裁剪的尺寸和针脚了。
忙活完,她只觉得身上黏腻腻的,都是汗。便打了盆井水,准备擦洗一下。冰凉的水擦过手臂和脖颈,带来一阵舒爽的凉意。她正享受着这份清凉,却见赵重山没像往常那样去院子里练拳或是检查他的兵器,而是跟了进来,杵在厨房门口,高大的身影把光线都挡去大半。
“站这儿不热吗?”姜芷一边拧着布巾,一边回头看他,“有事?”
赵重山目光扫过厨房里那些瓶瓶罐罐、锅碗瓢盆,最后落在那口他最熟悉不过的、如今被姜芷用得油光锃亮的大铁锅上,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闷声开口道:“……你教我。”
姜芷一愣,没明白:“教你什么?”
“……做菜。”赵重山吐出这两个字,眼神有些飘忽,不太敢看姜芷惊讶的表情,“最简单的就行。”
姜芷这下是真的惊讶了,连手里的布巾都忘了放下。赵重山学做菜?这简直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稀奇。他向来是饭来张口,最多帮着烧烧火、洗洗碗,对灶台上的事可谓是一窍不通,也从未表现出任何兴趣。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有些不自然的神色,忽然福至心灵,想起昨天自己靠在他怀里说的那些话——说他笨拙地学着帮她干活。难道……是因为这个?
心里像是被投进一颗小石子的湖面,漾开圈圈涟漪。她故意板起脸,逗他:“怎么,赵大镖头是嫌我做的饭不好吃了?想另请高明?”
“不是!”赵重山立刻否认,语气有点急,看到姜芷眼底狡黠的笑意,才明白她是在打趣自己,耳根又有点发烫,别开脸,声音低了下去,“……你总有忙的时候,或者……不舒服的时候。我总不能……老是让你饿着。”
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喉咙里。但姜芷听清楚了。原来是这样。他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真的在为他们以后的日子打算。怕她累着,怕她病了没人照顾,所以这个习惯了舞刀弄枪、劈石裂碑的男人,竟然想要拿起对他来说可能比兵器还难驾驭的锅铲。
一股暖流汹涌地冲撞着心口,让她鼻尖都有些发酸。她放下布巾,伸手拉住他有些僵硬的手指,声音软了下来:“好,我教你。”
赵重山似乎松了口气,身体也没那么紧绷了。
姜芷拉着他走进厨房,像个小老师一样,先给他介绍“兵器”:“这是炒锅,这是炖锅,这是铲子,这是勺子……油盐酱醋,你都得分清楚了,别把糖当盐放了。”
赵重山听得一脸严肃,目光随着她的手指移动,那认真的劲头,仿佛在记一套高深的拳法口诀。
“今天先教你最简单的,炒个青菜,再蒸个鸡蛋羹,怎么样?”姜芷征询他的意见。这两样最基础,也最不容易出错。
赵重山毫无异议地点头:“听你的。”
说干就干。姜芷指挥他去院子的菜畦里拔几棵小油菜,自己则去米缸里舀米淘洗,准备先焖上饭。等她淘好米,加上水,坐上灶眼,赵重山也拿着几棵沾着泥土的油菜进来了,只是那油菜被他攥在手里,蔫头耷脑,有些叶子都破了。
姜芷失笑,接过油菜,放在盆里清洗,一边教他:“拔菜要轻点,从根部掐断,别用蛮力攥着叶子。洗的时候要仔细,特别是根部的泥土。”
赵重山在一旁看着,默默记下。
洗好菜,姜芷拿出两个鸡蛋,递给赵重山:“先把鸡蛋羹蒸上。这个简单,把鸡蛋磕在碗里,打散。”
赵重山如临大敌般接过鸡蛋,拿起一个,在碗沿上比划了一下,似乎不确定该用多大力气。姜芷鼓励地看着他。他心一横,手腕一用力——“咔!”一声脆响,鸡蛋壳碎了一大片,蛋清蛋黄倒是顺利落进了碗里,但混进去不少碎蛋壳。
赵重山:“……”
姜芷忍着笑,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把大块的蛋壳挑出来,安慰道:“没事,第一次都这样。力气小点,轻轻一磕,再用手指掰开就行。你来打蛋,顺着一个方向搅散。”
赵重山接过筷子,开始搅拌。他手臂力量足,但用来打蛋就显得有些笨拙,动作大开大合,蛋液差点甩出来。姜芷赶紧握住他的手腕,引导他:“手腕用力,动作小一点,轻一点,对……就这样……”
她的手很小,很软,覆盖在他结实的手腕上,温度透过皮肤传来。赵重山身体微微一僵,动作顿时变得轻柔了许多,依着姜芷的指引,慢慢将蛋液打匀。姜芷往蛋液里加了点盐,倒入温水,比例是姜芷把握的,又教他用筷子撇去表面的浮沫,然后盖上一个大盘子,放进已经烧开水的蒸锅里。
“好了,蒸一刻钟就好。现在我们来炒青菜。”姜芷把洗好的油菜递给他,“先把菜切成段。”
赵重山拿起菜刀。那把他用来劈砍练习木桩都游刃有余的厚背菜刀,此刻在他手里却显得有些沉重和不听使唤。他学着姜芷平时切菜的样子,按住油菜,小心翼翼地下刀。那动作,慢得像是电影慢放,切出来的菜段也是长长短短,粗细不一,毫无美感可言。
姜芷在一旁看着,也不催促,更不笑话他,只是在他切完一棵后,鼓励地点点头:“挺好的,没切到手就是成功。”
切好菜,准备开炒。姜芷让他先把锅烧热。赵重山依言添了柴火,看着锅底慢慢变干。姜芷道:“现在倒油。”
赵重山拿起油壶,犹豫了一下,问:“倒多少?”
姜芷指了指锅底:“铺满锅底薄薄一层就行。”
赵重山估算了一下,手腕倾斜,金黄的豆油流入锅中。他似乎怕不够,又多倒了一点。
“够了够了!”姜芷连忙喊停。
油渐渐热了,冒出淡淡的青烟。姜芷道:“放点蒜末爆香。”
赵重山手忙脚乱地把姜芷事先准备好的蒜末丢进锅里。“刺啦”一声,热油飞溅,吓得他往后跳了一步,差点把锅铲扔了。
姜芷赶紧把他往后拉了点,自己上前用锅铲翻炒了几下蒜末,香味立刻出来了。“没事,水汽碰到热油都会这样,下次动作快一点,离远点就行。”她把锅铲塞回他手里,“现在放青菜,快炒。”
赵重山定了定神,将那一堆奇形怪状的油菜段倒进锅里,又是一阵“刺啦”乱响。他学着姜芷的样子,用力翻炒。可他力气太大,好几段青菜直接被铲飞出了锅,掉在灶台上。锅里的菜也被他炒得东倒西歪。
姜芷看着这场面,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赵重山脸上有些挂不住,耳根通红,动作更加僵硬。
“慢点,轻点,”姜芷止住笑,上前握住他抓着锅铲的手,带着他一起翻炒,“不是练武,不用那么大劲儿。对,这样轻轻拨动,让菜都沾到热油就好……”
在她的引导下,锅里的菜终于服帖了些。加入盐,翻炒均匀。姜芷看了看成色,道:“好了,可以出锅了。”
赵重山如释重负,赶紧拿过盘子。姜芷帮他一起把炒得有些过火、卖相实在不佳的青菜盛进盘子里。绿色的油菜,因为火候有点大,边缘有些发黄,蒜末也炒得有点焦黑。
这时,蒸蛋也好了。姜芷垫着布将碗端出来。揭开盘子,蛋羹表面还算光滑,只是靠近碗壁的地方有些细密的气孔,显然是火候还是有点急。
两样“作品”摆在桌上,加上一锅香喷喷的白米饭,就是他们今天的午饭。
赵重山看着那盘歪瓜裂枣的炒青菜和那碗不算完美的鸡蛋羹,眉头拧成了疙瘩,似乎对自己的成果很不满意。
姜芷却已经拿起筷子,先舀了一勺鸡蛋羹送进嘴里。蛋羹蒸得有点老,不够嫩滑,咸味也稍微重了点,但……能吃。她又夹了一筷子青菜,入口有些软烂,蒜香味混合着一点点焦糊味,盐也放得不均,一口淡一口咸。
“怎么样?”赵重山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姜芷细细嚼完,咽下去,然后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好吃!第一次能做成这样,已经很厉害了!比我强多了,我第一次学做菜,把锅都烧穿了!”
她知道,味道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份心意,是这颗愿意为了她走进厨房、拿起锅铲的笨拙却真诚的心。
赵重山看着她毫不作伪的笑容,听着她夸张的“表扬”,紧绷的脸部线条柔和下来。他拿起筷子,自己也尝了尝青菜和蛋羹,眉头又皱了起来,显然对自己的手艺有清醒的认识。“……不好吃。”
“谁说的?”姜芷又夹了一大筷子青菜放进他碗里,自己也扒了一大口饭,“我觉得好吃就行。快吃,忙活一上午,饿死了。”
说着,她便大口吃起饭来,仿佛吃的真是什么绝世美味。
赵重山看着她吃得香甜的模样,心里那点挫败感渐渐被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取代。他也低下头,开始吃饭。虽然菜的味道确实不怎么样,但这顿饭,他却觉得格外香甜。
吃完饭,赵重山主动去洗碗。姜芷坐在院子里,一边啃着早上买的桃子,一边看着厨房里那个高大身影有些别扭地站在灶台前刷锅洗碗,只觉得阳光正好,岁月安然。
等他收拾完出来,姜芷递给他一个洗干净的桃子,笑道:“赵大厨,以后咱家的饭,是不是可以指望你了?”
赵重山接过桃子,咬了一口,看着姜芷亮晶晶的眼睛,耳根微热,却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嗯,我学。”
简单的三个字,却是一个沉甸甸的承诺。姜芷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这个在外能扛起一片天的糙汉夫君,正在用他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一点点地,为他们的小家,添砖加瓦。
夏风拂过院中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仿佛也在为这份质朴的心意轻声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