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过去了。
北桥新村的出租屋里，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滞。周凯死在c码头3号仓的消息，像一块巨大的寒冰，将扳倒他后刚有的一丝躁动，瞬间冻结。
张铁生常常沉默地躺在床上，或者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出神。周凯的结局，没有带来预想中的畅快，反而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前路的凶险。那个隐藏在幕后的“执行者”，用这种极具象征意义的方式，宣告了他的存在——一个比周凯更冷酷、更专业、更难以撼动的存在。
沈安宁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静。她蜷缩在房间最暗的角落，魂光黯淡地波动。周凯的死法，以及其中与张铁生父亲惨案的关联，让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仅仅是家族内部的阴谋，更可能是一个运转多年、手段狠辣的“清除”系统。恐惧如同无形的蛛网，缠绕着她的魂体——如果连周凯这样的“自己人”都会被如此干净地处理掉，那么作为沈家千金的她，又触及了怎样的核心秘密？
这种凝滞，同样笼罩在沈氏集团总部。
周凯的“自杀”和他留下的巨大烂摊子，让沈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动荡。联合调查组的进驻，使得沈氏集团36层气氛压抑。
但局面能走向对沈氏最有利的方向，在很大程度上，是沈振宏运作之下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在调查组进驻前，沈振宏就启动了一场迅猛的内部切割，将所有与“翡翠宫殿”相关的决策痕迹，都精准导向已死的周凯。
沈振宏向调查组呈现的，是一个“高级助理滥用职权、勾结外部诈骗集团”的故事。周凯生前在“全球战略伙伴峰会”上，公然越过项目名义负责人沈明宇，亲自上台与佩德罗签署合作协议，有大量的人证。也是周凯，将“镜湖颐苑”项目主导升级为“翡翠宫殿”，并绕开集团常规流程，签署了所有核心合同。同样由他推动发布的、冻结沈明宇项目二期财务流最终审批权的董事会通知，更是其架空继承人的直接证据。
同时，沈振宏还不动声色地抬出了沈明宇——这位在项目关键阶段“因个人精神状态不稳定”而被“暂停相关权限”的继承人。沈明宇之前动用两个亿进行一系列荒诞投资与收藏的戏码，与那份权限冻结的董事会通知，在此刻形成了完美的“免责证明”。调查组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越过了这个“不堪大用”的少爷，聚焦于周凯和他留下的狼藉。
沈振宏以壮士断腕的姿态，接受了高额罚金和部分项目停摆，并“主动”承担对合作方的赔偿。这番以退为进、将所有罪责限定于“周凯个人”与“管理漏洞”的运作，成功保住了沈氏集团的根基，也暂时护住了沈明宇。
沈明宇则变得异常忙碌，他需要不断配合调查问询，处理因“翡翠宫殿”崩塌而引发的连锁反应——银行的质询、合作方的追责、董事会的诘难。
他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父亲沈振宏在巨大的压力下，以铁腕手段切割着与周凯相关的业务，断尾求生。对外，沈氏展现出“坚决拥护调查，深刻反省整改”的姿态；对内，权力的缰绳被沈振宏更紧地攥在手中。沈明宇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横亘在他与集团核心之间的墙，非但没有因为周凯的消失而变薄，反而更加厚重了，他暂时收敛了所有的锋芒，低调地处理着日常工作，将所有的锐利藏在平静的表象之下。
他知道，现在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他在等待，等待官方的结论，等待风暴眼的转移，也在等待妹妹和张铁生那边，能否从这片迷雾中，找到新的突破口。
就在这种各方停滞、观望的氛围中，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张铁生那台沉寂许久的电脑，终于再次传来了黑雀的消息。
没有寒暄，依旧是简洁的陈述，但透露出调查已推进到一个新阶段：
【官方对周凯及“翡翠宫殿”事件的初步调查结论已形成。通报你。】
【1.林伟业等人，因危害公共安全、重大责任事故、行贿等罪名，已被正式逮捕，案件进入司法程序。】
【2.沈氏集团被认定负有不可推卸的管理责任，将面临高额罚金及部分项目停摆整顿。】
【此外……】
【情况比预想的复杂。关于周凯的死，官方结论即将公布：初步定性为自杀。】
张铁生瞳孔一缩，几乎要立刻反驳。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黑雀绝不会传递一个明知是假且毫无理由的结论。他敲击键盘：【自杀？那条钢丝呢？法医的二次检验是铁证！】
黑雀的措辞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感：
【正是因为这个发现，事情才变得棘手。……致命的钢丝勒痕被掩盖在粗糙的绳套之下，这本身就是最专业的灭口特征。我们面对的，是高手。】
【所以你们明知是他杀，还定自杀？】张铁生感到难以置信。
【不是“我们”定，是现状“导向”了这个结果。】黑雀纠正他，语气严峻，【听着，这不是简单的草率，而是多方压力下的妥协。】
【第一，现场被精心布置过，没有留下指纹、dNA、足迹等任何指向凶手的直接证据。唯一的物证是那条不属于周凯的工程安全绳，来源不可查。这手法，和你父亲当年……如出一辙。】
【第二，凶手极其了解办案程序和鉴定技术。他刻意留下了“绞杀钢丝”这个破绽——这不是疏忽，这是一种挑衅，也是在告诉我们，他清楚我们知道这是他杀。】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周凯之死，符合了某些人希望看到的“结局”。】黑雀的信息在这里显得格外冰冷，【一个“畏罪自杀”的周凯，可以扛下“翡翠宫殿”所有的罪责，让调查止步于此，快速平息风波，保住沈氏这个商业巨轮不沉。如果坚持定性为他杀，意味着调查必须无限期进行下去，会牵扯出更多、更深的利益链——比如，十年前你父亲誓死追查的“城东项目核心质量问题”，以及可能与之相关的、更庞大的网络。这是很多人不愿意看到的。】
张铁生看着屏幕，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他明白了，这根本不是调查受阻或证据不足，而是一场赤裸裸的、权力与利益的权衡。周凯的死，被各方势力心照不宣地利用，做成了一个完美的句号。这个句号，也想顺便盖在他父亲的冤屈上。
【那……我父亲的仇呢？那个“清道夫”呢？就这么算了？】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力。
【在我这里，绝不会就这么算了！】黑雀的回复斩钉截铁，【官方结论是给外界看的。但在有能力追查的人心里，周凯案与你父亲的案子，已经因为同样的手法、同样的地点关联、以及周凯本人在你父亲案中的角色，被牢牢绑在一起了！】
【我告诉你这些，是要让你知道，你的对手远比你想象的更狡猾、更强大。他们不仅能在肉体上消灭目标，还能利用规则来掩盖真相。十年前，他们用系统性的排挤和污名化逼死了你父亲；十年后，他们用更直接、更专业的手段清理了周凯。】
【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一再让你停手了吗？】黑雀的语气几乎是恳切的，【这个层次的较量，已经超出了个人复仇的范畴。把它交给……有能力且不会放弃的人。你继续追查，下一次，他们用来伪装的，可能就不是绳套，而是把你的死亡也伪装成一场“意外”了！】
通讯窗口暗了下去。
张铁生坐在原地，久久未动。
黑雀的话在他脑中轰鸣。
他明白了“自杀”结论背后的冰冷逻辑，也感受到了黑雀作为“父亲的朋友”和神秘专业人士的决心与担忧。官方试图画上句号，但真正的战斗，在水面下因为这两起跨越十年的、手法相同的谋杀，才刚刚进入更核心的阶段。
他抬起头，看向沈安宁。无需多言，魂光中传递出的坚定与决绝，与他心中的火焰交相辉映。
停下来？
当杀害父亲的凶手和杀害沈安宁的枪手仍逍遥法外，当维护正义的力量也因重重阻碍而不得不暂时隐忍？
他办不到。
“安宁，”他的声音低沉，却像淬火的钢铁，“他们想把旧账和新仇，都在黑暗里一笔勾销。我们偏要一笔一笔，连本带利，算个清楚。”
沈安宁飘近了些，声音带着困惑与警惕，焦黑的笔记本屏幕随之泛起雪花，发出微弱的滋滋声，“铁生……这个‘黑雀’，到底是什么人？他怎么连调查组内部的权衡，官方的结论都那么清楚？”
张铁生缓缓靠回椅背，目光扫过因她靠近而不稳定闪烁的屏幕，他同样思考过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他具体是谁。”他摇了摇头，声音因思虑而低沉，“但他绝不是普通的黑客。”
他梳理着记忆中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片段：
“他能瞬间找到我在网吧的包间；能给我提供绝对‘干净’的电脑和追踪设备；能查到那颗子弹的军火来源；能调动警方去救谭伯伯；现在，连调查组的内部妥协都一清二楚……”
张铁生抬起头，看向沈安宁魂光所在的方向，声音因思虑而低沉：
“他做事的路子，太正了。而且权限高得吓人，不像是寻常角色。”他顿了顿，说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推断，“我总觉得……他或许是我父亲当年的同事，甚至可能是……曾经在面对压力时，选择了沉默或退缩的人。如今，是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当年的愧疚。”
他想起了父亲，那个一辈子恪守规矩、相信程序和正义的工程师。
“也许，他骨子里和我爸是同一类人，都不肯向烂掉的规则低头。只不过，他比我们更懂得，如何在规则的夹缝里，撬动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