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府，西大街。
腊月的风像刮骨钢刀，往人脖领子里钻。
往日里最热闹的鼓楼底下，今天却透着一股子令人心慌的死寂与躁动。
老张头缩着脖子，守着他那家张记羊肉面的铺面。
锅里的汤倒是滚着，但这几天来吃面的人少了一半。不是因为天冷，是因为面淡。
“掌柜的，这面里咋没味儿啊？”一个食客把筷子一摔，满脸不悦。
“客官，您多担待。”老张头苦着脸，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上写满了无奈。
“这几天城里的盐价，那是骑着炮仗往上窜。前天还是一百文一斤，今儿早上，晋源号那边已经挂出了三百文的牌子。小老儿这面要是再放盐，就得把自个儿炖进去了。”
食客叹了口气，也没再骂，扔下几个铜板匆匆走了。
街对面，就是那家气派的晋源号盐粮铺。
金字招牌在冬日的阳光下刺眼得很。门口站着几个五大三粗的伙计，手里拎着哨棒，一脸横肉地盯着排队买盐的长龙。
“都听好了！”一个穿着狐裘马褂的胖掌柜站在台阶上，手里转着两个油光锃亮的核桃。
“今儿个库存不多，太原那边的路被雪封了，运不过来。现在的价，三百二十文一斤！嫌贵的，自个儿去舔墙皮！”
人群一阵骚动。
“三百二？你怎么不去抢！”
“就是！前朝闹饥荒也没这个价啊！”
“这是要逼死人啊！”
胖掌柜冷笑一声，鼻孔朝天：“抢？那是流寇干的事儿。咱们这是买卖，讲究个你情我愿。嫌贵别买啊！不过我可提醒各位，人三天不吃盐，路都走不动。到时候别说干活，连造反的力气都没有。”
这话太毒，也太真。
人群里的咒骂声渐渐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绝望的叹息。
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咬着牙，从怀里掏出卖儿卖女换来的铜板，哆哆嗦嗦地递过去，换回一小包泛着黄黑色的粗盐块。
那盐看着就苦，里头还掺着沙子，但在此时，那就是命。
……
鼓楼二层的雅间里，窗户半开。
朱由检死死抓着窗棂，指节泛白。他看着下面那如同炼狱般的场景，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皇爷，这就是你说的……商贾误国？”
朱至澍坐在他对面，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茉莉花茶，神色平静得像是在看一出折子戏。
“这不叫误国，这叫垄断。”朱至澍吹了吹茶叶沫子。
“范家控制了九边的粮道，控制了西北的盐引。他们想让盐价涨，盐价就得涨。在他们眼里，下面那些不是大明的子民，是待宰的两脚羊。”
“该杀！”朱由检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孤这就下令，让锦衣卫把这帮奸商全抓了！”
“抓了之后呢？”朱至澍放下茶杯，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个热血上头的信王。
“杀了掌柜，封了铺子，盐就能变出来吗？百姓没盐吃，还是会乱。到时候，这笔账只会算在朝廷头上，说朝廷与民争利，逼反良善商贾。”
朱由检愣住了。他虽然贵为信王，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帝王术，但面对这种赤裸裸的经济绑架，他竟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那……那便由着他们吸血？”
“当然不。”朱至澍站起身，走到窗前，指了指街道尽头的一处被红布蒙着的铺面。
“杀人，何必用刀？有时候，一枚铜板，比尚方宝剑更锋利。”
他话音刚落，只听街角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噼里啪啦~！”
硝烟散去，那家铺面上的红布被猛地扯下。一块黑底金字的大匾赫然显露。
大明汉中供销合作社·西安第一分社
没有哨棒家丁，没有凶神恶煞的掌柜。
门口站着的，是两排穿着整洁灰布制服的年轻女子，脸上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紧接着，一面巨大的告示牌被竖了起来。
那上面只有一行字，字大如斗，连不识字的老太太都能看懂其中的分量：
特级精制雪花盐，今日开业特惠，每斤十五文！无限量供应！
这行字就像是一道晴天霹雳，瞬间劈在了所有人的天灵盖上。
死寂。
整条街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连晋源号那个胖掌柜都忘了转手里的核桃，眼珠子差点瞪出眼眶。
十五文？
连运费都不够！这是疯了吗？
“骗……骗人的吧？”人群中，老张头颤巍巍地问了一句。
“是不是骗人，大爷您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供销社门口，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端出一个红漆托盘。
托盘里，堆着一座小小的白色金字塔。
那是盐。
但那又不像盐。
它白得像冬日初雪，细得像江南的白糖，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芒。
没有一丝杂质，没有一点黄黑色的沙砾。
老张头颤抖着伸出手指，蘸了一点，放进嘴里。
咸。
纯粹的咸。
没有苦味，没有涩味，更没有那股子让人作呕的土腥味。只有一股淡淡的鲜味在舌尖炸开。
“这……这是贡盐啊！”老张头噗通一声跪下了，老泪纵横。
“万历爷当年赏给知府大人的盐，也没这么白啊！十五文？这真的是给咱们吃的？”
“大爷快起来。”姑娘笑着把老张头扶起来，“这是咱们蜀王殿下心疼乡亲们，特意从汉中运来的。以后这就是常价，管够！”
“轰~！”
人群炸了。
刚才还在晋源号门口排队的人，像是被洪水冲垮的堤坝，疯狂地涌向供销社。
“我要五斤！不，十斤！”
“别挤！都有！都有！”
“呜呜呜……青天大老爷啊！”
晋源号门口瞬间空无一人。只剩下那个胖掌柜，孤零零地站在台阶上，像个被遗弃的小丑。
“回来！都给我回来！”胖掌柜急了，扯着嗓子喊，“那是毒盐！那是妖法变得！吃了会死人的！”
没人理他。
百姓的舌头是最诚实的，口袋里的铜板也是最诚实的。
“这……这怎么可能？”朱由检站在楼上，看着这一幕，整个人都傻了。
他转头看向朱至澍，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不解：“皇爷，这盐……成色如此之好，便是卖五百文也有人抢。为何只卖十五文？这岂不是赔本赚吆喝？”
“赔本？”
朱至澍笑了，笑得像只偷了鸡的狐狸。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递给朱由检。
“皇孙啊，你这就外行了。汉中的井盐，用的是蒸汽机抽卤水，效率是人力的百倍；煮盐用的火，是炼焦厂废弃的煤气，不要钱；提纯用的是最新的化学沉淀法，成本低到你无法想象。”
朱至澍伸出一根手指，在朱由检面前晃了晃。
“这盐的成本，算上运费和人工，只要三文钱。”
“三……三文？！”朱由检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本子差点掉在地上。
“卖十五文，我还有四倍的利。”朱至澍看着下面那个面如死灰的胖掌柜，语气变得森寒。
“而范家，他们从解池运盐，层层盘剥，成本至少要八十文。我不动刀，不动枪，只要把这牌子挂出去，不出一个月，范家在陕西的所有盐号，就得关门大吉。”
“这就是工业的力量。”
朱至澍拍了拍朱由检僵硬的肩膀，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
“以前打仗，拼的是人命。以后打仗，拼的是产能，是成本，是效率。谁能用更少的钱造出更好的东西，谁就是天下的主宰。”
朱由检看着楼下疯狂抢购的人群，又看了看那个已经瘫坐在地上的晋商掌柜。
那一刻，他仿佛听到了旧时代崩塌的声音。
那种声音比刚才的鞭炮声还要响亮，还要震耳欲聋。
“只要三文钱……”朱由检喃喃自语，眼中那种对圣贤书的迷茫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数字和机器的狂热崇拜。
“皇叔。”朱由检猛地抬起头，眼神灼灼，“这供销社……能不能开到京师去？孤……孤想给皇爷爷也尝尝这雪花盐。”
朱至澍嘴角微翘。
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