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在清河区财政局门口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乌云压得很低，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陈东下车前看了眼手表，十一点二十三分。他拎起包，径直往办公楼走。
门卫想拦，被他亮出的证件堵了回去。大厅里灯光昏黄，值班人员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继续看手机。陈东没说话，直接上了三楼。
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门开着，一个中年男人正弯腰翻文件柜。听见脚步声，他回头望了一眼，脸上立刻堆出笑。
“您是省厅来的领导吧？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
陈东走进去，把包放在桌上，“抽查不需要提前通知。我是陈东，负责这次执法检查。”
“哦哦，陈处长好，我是周正平，局里暂时主持工作的。”他一边说一边抽出几张纸递过来，“这是最近三个月的项目拨付清单，都按流程走的，合规合法。”
陈东接过材料，只扫了一眼就放下了。表格缺项，日期空白，连签字都是复印上去的。
“智慧城市建设项目进度怎么样了？”他问。
“进展顺利，八千万资金已经落实到位，部分工程正在推进。”周正平答得很快。
“那环卫外包合同呢？为什么金额突然翻了四倍？”
“这个……市场化运作嘛，企业自主投标，我们财政只管拨款，不干预具体操作。”
陈东从包里拿出打印件，摆在桌上。“宏远工程，成立不到半年，注册地址是空置公寓楼，法人代表是退休教师。这样的公司能接两千万元应急维修款？李志明审批的时候，有没有要求第三方评估报告？”
周正平的笑容僵了一下，“评估……这种紧急项目，有时候会先批后补。”
“《财政专项资金管理办法》第十七条明确规定，大额支出必须附施工日志和监理签字。你这份支出确认单是盖了章的空白单据，拍照的时候还特意避开了内容页。”陈东盯着他，“这违反程序。”
周正平手一抖，茶杯碰到了桌角，热水洒出来，浸湿了半张报表。他慌忙拿纸巾去擦，手指有些发颤。
“陈处长，这事真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他声音低了几分，“上面早有安排，我只是照着执行。”
“哪位上面？”陈东追问。
“我不能说。”周正平摇头，“您要是查下去，就知道水多深了。”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窗外传来几声闷雷，雨点开始打在玻璃上。
陈东没再逼问。他打开执法记录仪，对着镜头清晰说道：“时间：上午十一点三十六分，地点：清河区财政局三楼办公室。调查人员陈东，依法调阅‘智慧城市建设项目’及‘环卫外包合同’相关账目。当事人周正平提供资料不全，且存在空白确认单等违规行为。其本人承认执行指令来自上级，拒绝透露具体责任人，亦未配合签署问题清单。”
说完，他关掉设备，收好U盘。
“我不需要你现在签字。但这些材料我会带走一份副本。如果后续发现隐瞒、销毁证据的情况，责任由你承担。”
周正平站在原地没动，嘴唇抿成一条线。
陈东拿起包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停下，“我不是来挑错的，是来堵漏的。如果问题是制度执行不到位，我们可以一起改。但如果有人借制度之名谋私利……”他顿了顿，“那我就只能查到底。”
门关上后，走廊灯光闪了一下。
他没回头，直接下楼。外面已经开始下雨，雨势不大，但地面很快湿透。司机撑伞跑过来，他摆手示意不用，自己钻进了车里。
“回宾馆。”他说。
车子启动后，他打开笔记本，把刚才拍的照片和录音逐一归档。U盘插进接口，文件夹命名为“清河区异常资金流动—初证1”。同步完成后，他删掉了本地缓存。
手机震动了一下。技术科消息：干训中心那台设备昨晚再次上线，访问了省厅档案系统的公开目录，停留时间五十二秒。查询关键词是“执法检查流程规范”。
他看完信息，锁了屏幕。
雨越下越大，车窗上的水痕连成片，模糊了外面的街景。远处一栋办公楼还亮着灯，像是没人管的守夜人。
他靠在座椅上，闭眼几分钟，脑子里过了一遍今天的对话。
周正平不是主谋，但他知道内情。那句“上面早有安排”不是推脱，是警告。更关键的是，他提到“水深”时的眼神——不是怕担责，是怕惹祸。
这笔钱流出去的方式很熟。层层转包，虚构合同，用合规外壳包装非法操作。手法老练，链条严密。背后一定有熟悉财政流程的人在操控。
而李志明，那个审批了两千万元款项的副处长，正是刘新建被问询后第一个接到外线电话的人。
线索对上了。
他睁开眼，看向窗外。雨水顺着玻璃滑落，在路灯下拉出一道道斜线。
这场雨不会停，也不会冲走什么。只会让藏在地下的东西浮上来。
他重新打开电脑，新建一个文档。标题写上“清河区资金异常情况初步汇总”。下面列出三条主线：
一、“智慧城市建设项目”批复八千万，实际支出不足三成，剩余资金去向不明；
二、环卫外包合同金额异常增长，中标企业资质存疑，二次分包方“宏远工程”与李志明存在审批关联；
三、财政办提供虚假凭证，当事人承认执行上级指令，拒绝签字配合调查。
写完后，他保存文件，加密上传至内网安全通道。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调度组通知：明天上午九点，所有检查组成员返回省厅参加简报会，请提前准备汇报材料。
他回复“收到”，放下手机。
宾馆到了。司机帮他拿包，他点头致谢，独自走进大堂。前台服务员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登记。
电梯上升过程中，他摸了摸袖扣。金属冰凉，四个字刻得很深。
法正民安。
房间在七楼。他进门后第一件事是检查门锁是否牢固。然后把包放在桌上，取出录音笔和备用手机，分别充电。U盘放进贴身口袋。
他坐在床边，打开笔记本，最后一次核对今天收集的信息。
突然注意到一个细节。
周正平办公桌上的日历，昨天那一页被撕掉了。而今天的日期上，用铅笔画了一个小圆圈，位置正好对着“李志明”三个字。
不是名字本身，是这三个字的右下角。
他放大照片，仔细看。
圆圈下方有一道极细的折痕，像是纸张曾被反复折叠过。痕迹走向指向财政局内部通讯录的某一页。
他记下这个细节，没有立即行动。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合上电脑，站起身走到窗边。雨还在下，楼下街道空无一人。一辆巡逻车缓缓驶过，车灯扫过湿漉漉的路面，又消失在拐角。
他看了一会儿，转身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镜子里的人眼睛有点红，但神态清醒。他擦干脸，回到桌前，打开一个新的空白文档。
只打了三个问题：
谁在审批？
谁在收款？
谁在掩盖？
敲完回车键，他按下删除键，全部清空。
屏幕变黑。
他拔掉U盘，放进内袋。然后关掉电脑，躺到床上。
窗外雷声滚过，雨点砸在玻璃上，像某种节奏。
他没睡着。
但也没再起身。
直到凌晨一点十七分，手机屏幕再次亮起。
是一条未署名的短信。
只有八个字：
“别碰李志明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