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的教谕是个戴圆框眼镜的老先生,这天午后,他背着个旧布包,脚步轻快地走进墨坊时,布包带子上还沾着几片调皮学生扯下来的槐树叶。
“陈师傅,可把你盼来了!”教谕把布包往案上一放,解开绳结,里面露出一摞码得整整齐齐的习字纸,“你瞅瞅这些字,才几日功夫,孩子们的笔锋都带着劲了,这可都是托你那墨的福。”
陈默放下手里的刻刀,拿起最上面一张。纸上写的是“学而时习之”,字迹虽稚嫩,却一笔一画格外扎实,墨色均匀得像被晨露润过,没有一处枯笔。他又翻了几张,“温故而知新”“有朋自远方来”……每张纸的墨色都透着股沉静的光泽,完全不像初学者的手笔。
“这是小柱子写的?”陈默指着其中一张“孝”字,笔画间带着股执拗的力道,他记得那孩子以前写字总爱把“子”字的钩画得歪歪扭扭。
“可不是嘛!”教谕扶了扶眼镜,眼里的笑意藏不住,“这娃现在每天放学就往墨坊跑,蹲在你晾墨坯的架子旁,说是要‘偷师’——看你的墨坯怎么晒得匀,他的字就怎么写得稳。昨天他娘来学堂,拉着我直念叨,说孩子现在吃饭都要先把筷子摆得整整齐齐,说‘陈师傅的墨块都码得像小士兵,我这筷子也得站好队’。”
柱子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插了句:“那小子前天还问我,墨坯要晒够几个时辰才算好,我说你说的‘看天候’,他就每天掐着时辰看太阳,比上课还认真。”
陈默拿起一张边缘有些卷角的习字纸,上面的“勤”字写了又描,墨色深一块浅一块,却透着股不肯放弃的劲儿。“这是那个总爱逃课的小丫头写的吧?”
“正是!”教谕感慨道,“以前天天想着溜出去掏鸟窝,现在拿着你给的小半块墨坯,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说‘这墨是陈师傅用松烟做的,我要是写不好字,都对不起这墨香’。昨天她娘来送被褥,说丫头晚上睡觉都把墨坯揣在怀里,生怕被弟弟偷了去。”
说话间,院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几个背着书包的孩子扒着门框往里探头,为首的正是那个总爱逃课的小丫头,手里举着块磨得发亮的墨锭,脸红扑扑地喊:“陈师傅!我的墨出光了!你看!”
陈默走出去,那墨锭被磨得只剩小半截,断面却泛着温润的光泽,像块黑玉。他接过墨锭在指间转了转:“磨得不错,这光气,是用心了。”
小丫头咧开嘴笑,露出两颗刚换的门牙,身后的孩子们也跟着嚷嚷起来——
“陈师傅,我的‘信’字墨还差多久能晒好?”
“我娘说,等我把‘礼’字写好,就来买你新做的梅花墨!”
“教谕说,墨香能钻进字里,字就活了,是真的吗?”
陈默看着这群被墨香缠上的孩子,忽然觉得这墨坊的意义不止于做墨。他转身回屋,从架子上取下几小块刚做好的墨坯,每个孩子手里塞了一块:“这是‘知’字墨,你们回去磨的时候想想,‘知’字左边是‘矢’,像支箭,得瞄准了靶子才射得准;右边是‘口’,得先说给自己听,懂了才算真懂。”
孩子们捧着墨坯,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怎么磨墨,教谕在一旁捋着胡须笑:“你这哪是做墨,是在孩子们心里种了颗‘用心’的种子啊。”
陈默没说话,只是望着孩子们跑远的背影,他们手里的墨坯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像一串会跑的小星星。案上的习字纸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墨香混着远处学堂飘来的读书声,在墨坊里打着旋儿——那声音里,每个字都比从前沉实了几分,像被墨汁浸润过,带着股不肯漂浮的劲儿。
柱子拿起块墨坯,在鼻尖闻了闻:“师傅,你说这墨里是不是得再加点什么?我总觉得,现在的墨香里,多了点别的味道。”
陈默望着窗外,阳光穿过槐树叶,在地上洒下跳动的光斑,他轻声道:“加了孩子们的念想,这墨啊,就有了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