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筏在蔚蓝的爱琴海上,乘着夏季末尾尚算温顺的西南风,朝着东南方向艰难而又坚定地漂行。俄瑞斯忒斯赤裸的上身被阳光和海风雕刻得更加棱角分明,那双紧握粗糙船桨的手,指节因长时间用力而泛白,掌心的老茧与新的水泡重叠。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锁定在远方海平线,偶尔会低头看向铺在木筏中央、被小心翼翼保护起来的那卷羊皮海图,以及放在手边触手可及的、那柄来自幽灵商船的青铜短剑。
老仆的状态则令人担忧。长时间的海上颠簸和营养不良,让他本就年迈的身体更加虚弱,大部分时间只能蜷缩在木筏一角,依靠俄瑞斯忒斯捕捉的零星海鱼和储存的少量淡水维持。他的眼神时常浑浊,却总是在看到俄瑞斯忒斯奋力划桨的背影时,闪过一丝混合着欣慰与深沉忧虑的光芒。
“小主人……若……若见到海岸,切勿……轻易靠岸……”老仆在一次风浪稍歇的间隙,用嘶哑的声音艰难地提醒,“先……观察……寻找偏僻处……迈锡尼的……眼线……或许……”
俄瑞斯忒斯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明白老仆的担忧。母亲克吕泰涅斯特拉既然能弑夫夺权,掌控迈锡尼,其势力触角必然遍布各处港口与要道。他这张流亡归来的、属于阿伽门农之子的面孔,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
经过不知多少日夜的漂泊,就在淡水和食物即将告罄的边缘,一片深绿色的、起伏的海岸线终于如同久违的梦境,出现在了视野的尽头!那不是他们预想中伯罗奔尼撒西岸的某处,根据海图和星象判断,他们似乎偏北了一些,抵达了希腊中部某个偏僻的海岸。
疲惫至极的俄瑞斯忒斯精神一振,但他牢记老仆的告诫,没有贸然冲向可能有人的港口,而是奋力调整方向,沿着海岸线寻找了整整一天,最终在日落时分,将木筏驶入了一处被茂密松林环绕、礁石嶙峋的隐蔽小海湾。
踏上坚实陆地的瞬间,酸软与虚脱感几乎将俄瑞斯忒斯击倒。他强撑着,先将几乎无法行动的老仆背到岸边干燥的沙地上,用找到的阔叶取了溪水喂他喝下,然后才瘫倒在地,贪婪地呼吸着混合了松针、泥土和自由气息的空气。
然而,危险的预感应验得如此之快。
就在他们抵达的次日清晨,俄瑞斯忒斯正在林间寻找可食用的浆果和根茎时,一阵粗鲁的喧哗声和金属碰撞声由远及近。他立刻伏低身体,透过灌木的缝隙望去——是五六个穿着杂色皮甲、手持长短兵刃、看起来像是佣兵或是落草为寇的散兵游勇。他们骂骂咧咧地沿着海岸搜索,似乎在寻找什么。
“妈的,那老家伙说看到有破木筏漂到这附近,怎么连个鬼影都没有?”
“说不定有好货呢?听说北边打得厉害,不少有钱人往南跑……”
“仔细搜搜!树林里也别放过!”
俄瑞斯忒斯的心沉了下去。他和老仆的踪迹很可能已经被发现!他悄悄退回藏身的海湾岩洞,摇醒了昏睡的老仆。
“有人……搜过来了……”他急促地低语。
老仆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闪过一丝绝望,随即化为一种决绝。“小主人……你……你快走……沿着海岸往南……别管我……”
俄瑞斯忒斯用力摇头,握紧了手中的青铜短剑。走?能走到哪里去?把这如同父亲般守护他至此的老人丢在这里等死?他做不到。
脚步声和交谈声越来越近,已经能听到他们拨弄灌木、踢开石头的声响。
“嘿!这边有个岩洞!”
完了!被发现了!
俄瑞斯忒斯猛地将老仆往岩洞最深的阴影里推了推,自己则深吸一口气,紧握着短剑,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幼狼,闪身挡在了洞口!
刺眼的阳光被几个彪悍的身影挡住。为首的是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壮汉,他看到洞内只有一个手持短剑、衣衫褴褛却眼神凶狠的少年,先是一愣,随即咧开嘴,露出黄牙,嘲笑道:“哟?还有个带刺的小崽子?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饶你不死!”
俄瑞斯忒斯没有回答,只是将短剑握得更紧,剑尖微微颤抖,却坚定地指向对方。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手握利刃,直面生死威胁。
“不识抬举!”刀疤脸啐了一口,示意手下上前。
两名佣兵狞笑着逼近,似乎根本没把这半大孩子放在眼里。其中一人伸手就想来抓俄瑞斯忒斯持剑的手臂。
就在那粗糙的手掌即将触碰到他的瞬间——
俄瑞斯忒斯动了!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纯粹是荒岛上与海鸟、与鱼类、与生存搏杀锻炼出的本能!他猛地侧身避开抓握,同时手中短剑如同毒蛇出洞,向前疾刺!目标不是对方厚重的皮甲,而是那毫无防护的手腕!
“噗嗤!”
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
那佣兵捂着手腕踉跄后退,鲜血从指缝中汩汩涌出。另一名佣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击和同伴的惨叫弄得一愣。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俄瑞斯忒斯没有停顿,剑锋顺势横扫,逼开另一人,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将短剑投向正目瞪口呆的刀疤脸!
这一掷,包含了所有的恐惧、愤怒、以及在绝境中爆发出的全部力量!短剑化作一道青铜寒光,直射对方面门!
刀疤脸骇然偏头,短剑擦着他的耳畔飞过,“夺”地一声深深钉入了他身后的树干,剑柄兀自嗡嗡震颤!
这一连串电光石火般的反击,彻底震慑住了这群乌合之众。他们看着手腕被废、哀嚎不止的同伴,看着钉在树上、震颤不休的短剑,再看看洞口那个虽然气喘吁吁、脸色苍白,眼神却如同燃烧着地狱之火般的少年,一时间竟无人再敢上前。
“怪……怪物!”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这群人竟拖着受伤的同伴,如同见了鬼一般,仓皇地向树林外退去,很快消失不见。
岩洞口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俄瑞斯忒斯粗重的喘息声,以及身后老仆压抑的、带着震惊与后怕的抽气声。
俄瑞斯忒斯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他看着自己沾了少许血迹的双手,看着那柄还钉在树上的短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没有杀人,但他伤了人,用利刃,见了血。一种混合着恶心、后怕,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冲破某种禁锢的奇异感觉,在他心中蔓延。
他蹒跚着走过去,费力地拔出短剑,用树叶擦净上面的血渍。剑身冰凉的触感,此刻感觉如此真实,如此……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