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清晨,持续了三日的暴雨终于停歇。
天空虽未完全放晴,依旧阴沉,但厚重的云层已经散开,只余下薄薄的灰纱笼罩天际。
山林被雨水彻底洗涤过,满目苍翠欲滴,空气清新冷冽,却也带着一股植物腐烂和泥土翻涌的浓重气息,溪流变成了浑浊汹涌的急湍,水声轰鸣。
曲靖和江秀秀早早收拾好行装,拆除了帐篷,抹去了大部分有人停留的痕迹。
孩子被牢牢固定在江秀秀胸前,他们再次踏上了泥泞湿滑的征途。
雨水冲刷掉了原有的路径,也掩盖了许多气味,这让曲靖的追踪和判断变得更加困难。
他们不得不以更慢的速度,在湿滑的山林中艰难跋涉,寻找着北行的可能,脚下的落叶层吸饱了水,踩上去噗嗤作响,每一步都陷得很深,极其耗费体力。
大约行进了两个多小时,他们沿着一条被洪水冲出的沟壑边缘,试图寻找绕过一片陡峭崖壁的路径,地势逐渐升高,树木也变得稀疏了些。
突然,曲靖猛地停下脚步,手臂瞬间抬起,做出了一个极度警戒和噤声的手势。
他的身体骤然紧绷,如同嗅到危险的猎豹。
江秀秀立刻屏住呼吸,心脏骤然缩紧,她顺着曲靖凝神注视的方向望去,那是在他们下方,隔着一片相对低矮的灌木丛和乱石坡,似乎是一处小小的山谷洼地。
风中,隐约传来了一些异样的声音。
不是风声,不是水声,也不是兽吼。那是……人类的嘶吼、哭嚎,以及一种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和撕裂肉体的沉闷声响。
曲靖眼神锐利,迅速扫视四周,拉着江秀秀,极其敏捷地潜行到旁边一块巨大的、长满青苔的岩石后方。
这块岩石位置极佳,居高临下,又能完美地隐藏他们的身形。
“待在这里,绝对不要出声,也不要动。”曲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将孩子从江秀秀怀里接过来,用背带固定在自己胸前,这样江秀秀可以更灵活,也减少孩子的动静。
然后,他缓缓从背包侧袋掏出了那个一直小心保管的望远镜,调整焦距,小心翼翼地探出岩石边缘,望向那片传来声音的洼地。
江秀秀紧靠着冰冷的岩石,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
她看不到具体情形,但光是那些隐约传来的、充满绝望和暴戾的声音,就让她浑身发冷。
她看到曲靖握着望远镜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眼神在望远镜后变得无比冰冷、锐利,甚至……带上了一丝她从未见过的、深沉的戾气。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曲靖缓缓放下望远镜,将它递给江秀秀,示意她也看一眼,但他的大手却覆上了她的手,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做好心理准备。”
他的动作让江秀秀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深吸一口气,接过了还有些许他体温的望远镜,颤抖着举到眼前。
视野清晰起来。
下方的洼地,景象如同地狱。
七八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泥泞中,鲜血将大片的地面染成暗红,与黄色的泥浆混合在一起,触目惊心。
从他们破烂的衣着和身边散落的简陋包裹看,应该也是和他们一样的逃亡者。
而活着的,还有十几个人。
他们分成了两拨。一拨人数较少,大约四五人,被围在中间,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正跪在地上不断磕头求饶。
另一拨人,大约七八个,则显得强壮许多,手里拿着砍刀、铁棍,甚至还有一把自制的手弩,脸上带着残忍而麻木的表情,正粗暴地搜刮着求饶者身上最后一点物资,半块发霉的饼子,一个水壶,甚至是一件稍厚点的衣服。
突然,一个搜刮者似乎嫌跪着的男人挡了路,或者只是单纯的情绪发泄,手中的砍刀毫无征兆地挥下!
“不……!” 望远镜里,江秀秀清晰地看到那跪地男人惊恐放大的瞳孔,以及他身后一个瘦弱女人发出的凄厉尖叫。
刀光闪过,求饶声戛然而止。
温热的血液喷溅在持刀者麻木的脸上,也溅了旁边那个尖叫女人一身。
女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声音卡在喉咙里,身体软软地瘫倒。
杀戮,如同一个信号。
其他那些持械者仿佛被点燃了最后的耐心,不再满足于搜刮,狞笑着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向着剩下的、已经吓傻了的幸存者扑去!
哭喊声、求饶声、利器入肉的闷响、疯狂的狞笑声……瞬间在那片小小的洼地里爆发开来,交织成一曲末世最残酷的交响乐。
江秀秀猛地放下望远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
她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当场吐出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那不是面对变异兽的恐惧,而是直面同类相残、人性彻底沦丧的冰冷绝望和生理性不适。
她终于明白,曲靖刚才为何会是那样的眼神。
这不仅仅是危险,这是文明秩序崩塌后,赤裸裸的、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血腥、直接、毫无人性。
曲靖迅速接过望远镜,再次确认情况。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下面的屠杀已经接近尾声,那几个施暴者正在最后的尸体上翻找,然后开始争执分配那些少得可怜的战利品。
“我们走。”曲靖的声音冰冷而果决,没有丝毫犹豫。
他拉起几乎有些脱力的江秀秀,借着岩石和稀疏树木的掩护,以一种近乎匍匐的姿态,迅速而无声地向后退去,远离这个刚刚上演了人间惨剧的是非之地。
直到绕过了两个山脊,再也听不到也看不到那边的任何动静,曲靖才稍微放缓脚步。
江秀秀依旧脸色苍白,刚才那血腥的一幕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她靠在一边的树干上,深呼吸着,试图平复翻涌的情绪和依旧有些发软的双腿。
曲靖站在她身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看到了吗?这就是现在的世界。有时候,人比变异兽更危险。”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江秀秀,“记住这种感觉,但不要被它压垮,恐惧和仁慈,在不该出现的时候,会要了我们的命。”
江秀秀抬起头,看着曲靖坚毅而冷峻的侧脸,看着他胸前安稳睡着的孩子,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胃里的不适依旧存在,心底的寒意未曾散去,但一种更加坚硬的东西,似乎在恐惧的土壤里开始萌芽。
北行的路,不仅充满了自然的险阻,更布满了人性的陷阱。
他们刚刚目睹的,是血淋淋的警告。
接下来的每一步,他们必须更加小心,更加警惕,不仅要对抗环境,更要提防……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