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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洼的烟还没散尽。

赵守诚站在距离村子三里外的山梁上,举着望远镜,手抖得厉害。不是怕,是愤怒——一种烧穿五脏六腑的愤怒。

村子里一片死寂。原本几十间土坯房,现在大半成了焦黑的骨架,还在冒着残烟。村口的老槐树下,挂着几十个黑乎乎的东西,风吹过,晃晃悠悠的。

是头。人的头。

赵守诚认得其中一个——是赵老栓,村里的民兵队长,去年还带着人帮部队藏过粮食。那颗头被一根粗铁丝穿过耳朵,吊在树枝上,眼睛还半睁着,像在看什么。

望远镜的镜片上起了雾。赵守诚放下,用袖子狠狠擦了擦脸。袖子是湿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政委……”旁边的通讯员声音发颤,“咱们……咱们还去吗?”

赵守诚没说话。他翻身上马,策马向山下冲去。通讯员和警卫员愣了一下,慌忙跟上。

到了村口,那股味道扑面而来——焦糊味、血腥味、还有毒气特有的甜腥味,混合在一起,让人作呕。

赵守诚下马,走到槐树下。离近了看得更清楚:二十七颗头,全是青壮年,都是村里的民兵和积极分子。每个人脸上都凝固着死前的表情——有的怒目圆睁,有的紧咬牙关,没有一个闭眼的。

铁丝从耳朵穿过去,有的把耳廓都撕裂了。血顺着脖子流下来,在胸前结成黑褐色的冰壳。

“狗日的……”一个年轻的警卫员突然弯腰吐了起来。

赵守诚没吐。他挨个看过去,把每一张脸都记住。然后走到那些焦黑的房屋前。

第一间是赵老栓家。门被炸飞了,屋里的炕塌了半边。炕沿上坐着个人——是赵老栓的婆娘,怀里抱着个三四岁的孩子。两人都死了,婆娘的后脑勺被子弹打穿,孩子的胸口被刺刀捅了个窟窿。

孩子的手里还攥着个东西。赵守诚蹲下身,轻轻掰开小手——是个木雕的小马,雕得很粗糙,但能看出是匹马。

他想起来,赵老栓说过,儿子属马,他给雕了个小马当玩具。

第二间是铁匠铺。炉子倒了,铁砧被掀翻,地上散落着打铁的工具。铁匠老吴倒在炉边,身上中了十几刀,肠子都流出来了。他的手还死死抓着一把锤子,锤头上沾着黑红色的血——不是他自己的。

“老吴……用锤子……砸死了一个鬼子……”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赵守诚猛地转身。角落里堆着柴火,柴火堆在动。他扒开柴火,里面蜷着个人——是村里的老羊倌,七十多岁了,又聋又哑,平时没人注意他。

老羊倌浑身是血,但还活着。他比划着,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手指向地道口。

赵守诚明白了。他走到地道口——在灶台下面,入口被炸塌了半边。里面黑漆漆的,一股刺鼻的气味飘出来,是毒气混着血腥。

“下去看看。”他说。

警卫员要拦,被他推开。他接过手电筒,弯腰钻进地道。

地道不高,只能猫着腰走。没走几步,就踩到了软软的东西——是尸体。手电光扫过去,是村里的民兵,四五个,挤在一起,手里还握着枪。脸上都戴着简陋的防毒面具——是用浸了尿的布做的,但显然没用。

毒气比他们想象的更毒。

再往里走,尸体更多。有民兵,也有群众——老人、妇女、孩子。都是被毒气熏死的,死状很惨,脸憋得青紫,指甲抓破了喉咙。

走到地道尽头,是个稍大的空间。这里堆着些粮食袋子和水缸,是村里的应急储备。现在粮食袋被刺刀捅破了,粮食撒了一地,混着血水和毒气的凝霜。水缸也碎了,水流了一地。

角落里,一个年轻妇女靠着墙坐着,怀里抱着个婴儿。两人都死了。妇女的嘴大张着,像在喊什么。婴儿的小脸贴在母亲胸口,像睡着了。

赵守诚站在那里,手电光在颤抖。他数了数,这个不到三十丈长的地道里,挤着一百二十七具尸体。

全部是赵家洼的村民。

全部。

他慢慢跪下来,跪在那些冰冷的尸体前。手电掉在地上,光柱斜着射向洞顶,照出一片惨白。

外面传来脚步声。警卫员冲进来:“政委!鬼子又来了!”

赵守诚没动。

“政委!”

他慢慢站起来,捡起手电,最后看了一眼地道里的乡亲们。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往外走。

走出地道时,阳光刺得他眯起眼。远处传来炮声——日军的总攻开始了。

“传令。”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第一,把赵家洼的事,告诉每一个部队,每一个村庄。不用遮掩,原原本本地说。第二,告诉所有人——从今天起,咱们和鬼子之间,没有俘虏,没有仁慈。只有你死我活。”

“是!”---

前沿阵地已经打疯了。

日军这次不用试探,上来就是重炮覆盖。炮弹像雨点一样砸在山头上,炸起的土石有十几丈高。阵地上的工事被一遍遍犁平,又被战士们一遍遍修复。

杨树林那个排守在第一道防线。三十几个人,现在只剩二十二个。每个人脸上都糊着泥和血,眼睛红得像狼。

“排长!鬼子又上来了!”观察哨嘶吼。

杨树林从战壕里探出头。山坡下,黄压压的一片——至少两个中队的鬼子,在坦克掩护下,正慢慢往上爬。

“准备!”他喊,“把手榴弹都拿出来!等近了再打!”

战士们默默准备好。每个人身边都摆着几颗手榴弹,有的还是土造的,用布包着炸药和铁钉。

鬼子越来越近。三百米、两百米、一百米……

“打!”

手榴弹像冰雹一样砸下去。爆炸声连成一片,烟尘腾起。鬼子倒下了一片,但后面的继续往上冲。

步枪开火了。砰砰砰的枪声在山谷里回荡。杨树林端着一支三八式,瞄准一个鬼子军官,扣扳机——军官应声倒地。

但鬼子的火力更猛。机枪子弹扫过来,打在战壕边缘,溅起一串串土花。一个战士刚露头,就被子弹打中面门,仰面倒下。

“狗日的!”旁边的战士红了眼,端起机枪就要站起来扫射。

“趴下!”杨树林把他按倒,“别冲动!”

但已经晚了。那个战士刚露出半个身子,就被十几发子弹同时击中。他晃了晃,倒下去,机枪掉在战壕里。

杨树林捡起机枪,架好,继续扫射。枪管很快打红了,烫手,但他顾不上。

战斗持续了一个时辰。鬼子发动了五次冲锋,都被打退了。但阵地上的人也越来越少——二十二个,变成十五个,变成十个……

“排长,没子弹了。”一个战士哑着嗓子说。

杨树林摸了摸弹药袋——空了。手榴弹也用光了。

“上刺刀。”他说。

剩下的七个人默默装上刺刀。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鬼子又上来了。这次人不多,只有十几个,但都是老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慢慢逼近。

“同志们,”杨树林站起来,刺刀前指,“跟我冲!”

七个人像七头受伤的猛虎,跃出战壕,冲向敌人。刺刀碰撞的声音、怒吼声、惨叫声混在一起。

杨树林一刀捅进一个鬼子的肚子,用力一搅。鬼子惨叫,手里的枪掉了。他拔出刺刀,转身,另一个鬼子已经冲到面前,刺刀直奔胸口。

躲不开了。

他闭上眼睛,等着那一下。

“砰!”

枪声响起。鬼子晃了晃,倒下去。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树林!趴下!”

是赵守诚带着援兵上来了。

阵地上又响起密集的枪声。鬼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打懵了,慌忙撤退。

杨树林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身上好几处伤口在流血,但他感觉不到疼。

赵守诚蹲在他身边,检查伤口:“伤哪了?”

“没……没事。”杨树林咧嘴想笑,却咳出一口血,“政委……我们……守住了……”

“嗯,守住了。”赵守诚点头,“但这里不能要了。鬼子马上会炮击。撤到二线阵地。”

“那……那乡亲们……”

“已经转移了。”赵守诚扶他起来,“你们任务完成了。”

撤退时,杨树林回头看了一眼阵地。战壕里躺着二十多具尸体——有战友的,也有鬼子的。血把土地都染红了。

“排长,”一个年轻战士小声问,“咱们……咱们能打赢吗?”

杨树林没说话。他看着远处——更多的日军正在集结,坦克、大炮、密密麻麻的步兵。像一股黄色的洪流,要淹没一切。

但他想起赵家洼,想起地道里那些死不瞑目的乡亲。

“能。”他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就算咱们这代人打不赢,儿子打,孙子打。总有一天,能打赢。”---

深夜,指挥部里气氛凝重。

一天的血战,前沿三道防线全部失守。部队伤亡超过五百,群众死伤无法统计。日军虽然也付出代价,但兵力优势太大,还在稳步推进。

“地道战效果怎么样?”赵守诚问。

“有好有坏。”负责地道战的干部汇报,“王家沟的地道成功伏击了鬼子一个小队,打死二十多个。但李家洼的地道被鬼子用毒气灌了,里面三十多个民兵和群众……全没了。”

“地雷战呢?”

“埋了七百多颗地雷,炸死炸伤鬼子估计有两百多。但鬼子现在用探雷器,还用老百姓在前面趟路……”

赵守诚沉默。他知道,这些战术能迟滞敌人,但不能阻止敌人。鬼子的兵力太多了,像潮水一样,一波接一波。

“政委,”齐家铭走进来,脸上全是黑灰,“有件事……得让你知道。”

“说。”

“我们技术组……也参战了。”齐家铭声音很低,“今天在二线阵地,帮着修机枪,改炸药包……沈工……沈工牺牲了。”

赵守诚猛地抬头:“什么?”

“鬼子炮击时,他在掩体里改炸药配方,想加大威力。一颗炮弹落下来……掩体塌了。”齐家铭眼圈红了,“我们挖出来时……人已经……手里还攥着配方。”

窑洞里死一般寂静。

沈墨文,那个从北平来的大学生,那个整天埋头画图、写手册的书生。他本可以留在后方,却坚持要上前线,说“技术不能脱离实际”。

现在,他死了。死在一堆图纸和公式里。

“配方呢?”赵守诚问。

齐家铭递过一张烧焦的纸。纸上字迹潦草,但还能看清:“硝七硫二炭一,加百分之五铝粉,威力可增三成。铝粉可从废暖瓶胆刮取。”

赵守诚把纸小心折好,放进怀里。

“还有,”齐家铭继续说,“我们发现……内部可能还有问题。”

“说清楚。”

“今天鬼子炮击,特别准。咱们刚转移指挥部不到半个时辰,原位置就被炮火覆盖。还有几个隐蔽的物资点,也被精确炸毁。”齐家铭压低声音,“知道这些地点的人……不多。”

赵守诚的脸色沉下来。他想起了上次的内奸事件,想起了那份汉奸名册。

“你怀疑谁?”

“我……我不敢说。”齐家铭低下头,“但我觉得……问题出在能接触到核心部署的人里。”

正说着,外面传来喧哗声。警卫员冲进来:“政委!抓住个奸细!”

两个人被押进来。一个是作战参谋张明,平时话不多,但很能干。另一个是译电员小王,才十八岁。

“怎么回事?”赵守诚问。

“我们在张参谋的床铺下,搜出了这个。”警卫员递过一个油布包。

赵守诚打开。里面是几张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详细标注了部队部署、物资点、指挥部位置。还有一本密码本——是通讯用的二级密码。

“张明,”赵守诚看着他,“解释一下。”

张明低着头,不说话。

“说!”赵守诚一拍桌子。

“我……我是被逼的。”张明终于开口,声音嘶哑,“鬼子抓了我娘和我妹妹……说我要是不合作,就……就把她们……”

“所以你就把同志们的命卖了?”

“我也不想!”张明突然抬起头,眼睛血红,“可我能怎么办?那是我娘!是我妹妹!”

“那你知不知道,”赵守诚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的情报,赵家洼一百二十七口人全死了?杨树林那个排,三十几个人,现在只剩七个?沈墨文,那个整天教你认字算数的沈工,被炮弹炸得尸骨不全?”

张明浑身发抖,瘫坐在地上。

“还有你,”赵守诚转向小王,“你呢?又是为什么?”

小王哭了:“张参谋说……说只要我帮他译几份电文,就给我钱……我娘病了,没钱抓药……”

窑洞里安静下来。只有小王的啜泣声。

过了很久,赵守诚挥挥手:“带下去。按纪律处理。”

两人被押走后,他坐在椅子上,感觉很累,累到骨头里。

“政委,”齐家铭轻声说,“接下来怎么办?”

赵守诚没回答。他走到地图前,看着那些还在推进的红色箭头。根据地的蓝色区域,已经被压缩到原来的三分之一。

但他想起了陈锐走前说的话:“最难的坎,咱们迈过来了。”

真的迈过来了吗?他不知道。

窗外传来隐约的炮声。远处天际,有火光一闪一闪,像魔鬼的眼睛。

新的战斗,又要开始了。而这一次,他们还能撑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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