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济世堂后院弥漫着草药的清苦与离别的沉默。
陆然的行李很简单:几件换洗衣衫,一套银针,数卷医书,以及萧破军赠的客卿令、严锋给的内务司令牌、张一帖留下的黄杨木杖。林小蝉蹲在地上,将晒干的药材仔细分装进油纸包,每包都用炭笔写上药名与效用,动作慢得像是要留住时间。
“师父,”她声音闷闷的,“这些‘驱瘴散’和‘安神丸’您带上,南边多湿热,北边风沙大……还有这包‘金疮药’,是照您改过的方子新制的,止血生肌比旧方快三成。”
陆然接过药包,看着她微红的眼眶,温声道:“济世堂交给你,师父放心。坐堂问诊要稳,疑难病症可记下,待我游历归来一起参详。若有急症处置不了,可去请侯府医官或郡守府帮忙,我已与萧侯爷、崔大人打过招呼。”
“我知道。”林小蝉用力点头,“我会看好铺子,等师父回来。”她顿了顿,忽然抬头,眼神亮得惊人,“师父,我会好好学医,也会……也会试着感应您说的‘愿力’。下次您回来时,我定能让您刮目相看!”
陆然笑了,拍拍她的肩:“好,师父等着。”
秦红袖抱着枪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一幕,冷硬的嘴角微微松动。她已经换下一身铠甲,穿着便于行动的深青色劲装,背上一个小包裹,长枪用粗布裹了,只露出乌黑的枪杆。
“秦将军,”陆然转向她,“此去前路未卜,或许风餐露宿,或许危机四伏,现在反悔……”
“末将从不知‘反悔’二字如何写。”秦红袖打断他,枪杆轻轻一顿地面,“何时启程?”
“子时。”陆然望向窗外渐浓的夜色,“趁夜色出城,少些耳目。”
夜深,济世堂的灯火熄灭。
陆然盘膝坐在黑暗中,心神沉入心田。那株金色道基上的莲花已绽放三瓣,流转着温润的光华,与冥冥之中平海郡百姓丝丝缕缕的感念愿力产生着微妙共鸣。他仔细体悟着这种联系——并非索取,更像是同频的震颤。他能隐约感知到城中哪些区域安宁祥和,哪些角落仍有惶惑不安,甚至能模糊捕捉到几个特别强烈的祈愿心念:东街王寡妇祈祷病儿早日康复,北城老兵夜半梦魇惊醒后的无助低喃……
这便是“人间道”化域境的征兆么?不是以力强行划定领域,而是以心映照一方烟火,感同身受。
他正沉浸在体悟中,忽然,心头警兆骤生!
几乎同时,院墙外传来秦红袖压低的厉喝:“谁?!”
“嗤嗤嗤——!”
数道细微的破空声穿透夜色,并非射向屋内,而是钉在了济世堂四周的地面、墙壁、檐角!紧接着,暗红色的光芒从那些钉入点蔓延开来,迅速连接,形成一个倒扣碗状的光罩,将整个济世堂后院笼罩其中!光罩内,空气骤然粘稠,声音与光线仿佛都被隔绝、扭曲!
禁制!而且是极其高明、专擅困锁与隔绝的阵法!
陆然瞬间睁眼,身形如轻烟般飘至窗边。只见院中,秦红袖长枪已出,枪尖吞吐着寒芒,正与三道鬼魅般的黑影缠斗!那三人皆着黑衣,面覆无脸面具,身法飘忽诡异,出手狠辣刁钻,招招直取要害,配合默契无间,竟将秦红袖逼得步步后退!
更麻烦的是,阵法光罩隔绝了内外,打斗声传不出去,连灵力波动都被压制在内!
“三个筑基巅峰,专精刺杀合击。”陆然一眼看出虚实,对方显然有备而来,且对秦红袖的枪法路数似有研究。他没有立刻出手,而是凝神感应——阵法之外,还有气息潜伏!
果然,正房门无声滑开,一个佝偻着背、拄着蛇头拐杖的灰衣老者,慢吞吞地走了进来。他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嘴唇呈现不正常的青紫色,周身散发着阴冷潮湿的气息,仿佛刚从墓穴中爬出。
“玄阴教,阴蛇叟。”老者声音嘶哑,如毒蛇吐信,“陆先生,久仰了。老朽奉‘冥主’之命,特来请先生……赴死。”
他说话间,拐杖轻轻一顿地面。霎时间,地面阴影蠕动,数十条通体漆黑、头生肉瘤的细蛇钻出,嘶嘶作响,从四面八方游向陆然,速度快得惊人!
陆然面色不变,指尖一缕浩然气弹出,在空中化作数点金色火星,飘然落下。火星触及黑蛇,顿时如烈火烹油,“嗤啦”声中,黑蛇化作黑烟消散,留下一股腥臭。
“浩然气……果然名不虚传。”阴蛇叟眼中闪过贪婪与忌惮,“可惜,今夜此地,便是你的葬身之处!”他拐杖再顿,口中念诵起晦涩咒文。
阵法光罩内的暗红色光芒骤然加深,空气中开始弥漫淡灰色的雾气。雾气所过之处,草木迅速枯萎,砖石表面泛起白霜,连秦红袖与那三名黑衣刺客的动作都似乎迟缓了一丝——这雾气竟能侵蚀灵力、迟滞气血!
“蚀髓阴瘴!”陆然眼神一凝。这是玄阴教赫赫有名的歹毒手段,以秘法催动地底阴秽之气而成,专蚀修行者经脉骨髓,常人触之立毙!
他不再犹豫,心念一动,心田金莲光华流转,周身浩然气轰然爆发!淡金色的光晕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所过之处,灰色雾气如雪遇沸汤,纷纷退散消融!
但阴蛇叟似乎早有预料,怪笑一声,拐杖顶端的蛇头猛然张开,喷出一道细如发丝、几乎透明的碧绿烟气,混入灰雾之中,竟穿透了浩然气的净化,丝丝缕缕缠向陆然!
“蚀魂碧烟!”陆然不敢大意,这碧烟专攻神魂,歹毒无比。他身形急退,双手快速结印,口中清喝:“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镇!”
一道凝实的淡金色符文虚影在他身前显现,与碧烟撞在一起,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双双湮灭。但阴蛇叟修为深厚,碧烟源源不绝,陆然仓促应对,渐渐被逼向墙角。
院中,秦红袖情况更险。她被三名刺客缠住,又要分心抵御蚀髓阴瘴的侵蚀,枪法渐露破绽,肩头已被划开一道血口,鲜血染红衣襟。但她眼神依旧凶狠,枪势如疯虎,死战不退,牢牢钉在陆然与阴蛇叟之间,不让刺客有机会夹击。
“红袖,坤位三步,震位斜挑!”陆然一边应对阴蛇叟,一边冷声喝道。他以浩然气感应场中气息流动,瞬间看破三名刺客合击阵法的一个微小转换间隙!
秦红袖毫不迟疑,依言而动!长枪如龙,先沉后挑,精准刺入阵法转换时露出的空门!
“噗!”一名刺客闪避不及,被枪尖贯穿右胸,惨叫一声倒地。
合击阵势瞬间告破!秦红袖压力大减,枪势暴涨,将另外两人逼得手忙脚乱。
阴蛇叟见状,枯槁的脸上戾气一闪:“小辈找死!”他不再保留,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蛇头拐杖上!拐杖顿时黑光大放,蛇头仿佛活了过来,发出“嘶嘶”尖啸,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黑色蛇影激射而出,直扑陆然眉心!蛇影未至,那股阴毒蚀魂的意念已冲击得陆然神魂剧震!
这一击,蕴含了阴蛇叟毕生修为与精血加持,威力已接近金丹初期全力一击!速度更是快得不可思议!
陆然瞳孔收缩,避无可避!千钧一发之际,他心田中那朵金莲猛然光华大放!三片花瓣齐齐震颤,一股浩瀚、温暖、坚韧的意念洪流,仿佛突破了某种界限,自虚无中汹涌而来——那是平海郡无数百姓今夜或担忧、或祈祷、或梦魇惊醒时,下意识念及“陆神医”而产生的、最纯粹质朴的愿力!
这些愿力无形无质,却在金莲的引导下,于陆然身前瞬间凝聚!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层薄如蝉翼、却璀璨夺目的淡金色光幕,悄然浮现。
黑色蛇影狠狠撞在光幕上!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下一刻,蛇影如同撞上礁石的水流,悄无声息地……溃散了。
阴蛇叟浑身剧震,如遭雷击,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这……这不可能!这是……众生愿力?!你竟能引动如此纯粹的愿力护身?!”
陆然也微微喘息,方才那一下,几乎抽空了他新生的愿力储备。但他眼神明亮,心中明悟更深——化域境,不仅是感知,更可在一定范围内,借众生心念为盾,化万民祈愿为力!虽不能持久,且需特定情境与强烈共鸣,但这无疑是“人间道”的一大步!
他不再给阴蛇叟机会,一步踏出,浩然气与残余愿力融合,于掌心凝聚成一柄尺许长的淡金色光剑,剑身缭绕着温煦却凛然不可犯的气息。
“邪魔歪道,祸乱人间,当诛!”
光剑破空,直刺阴蛇叟心口!这一剑,不仅蕴含浩然正气,更带着平海郡百姓对安宁的渴望,对邪祟的憎恶,煌煌堂堂,势不可挡!
阴蛇叟怪叫一声,拼尽全力催动拐杖格挡,同时身形暴退,企图撞破阵法光罩逃遁!
“咔嚓!”蛇头拐杖被光剑斩断!剑势稍缓,却依旧刺入阴蛇叟右胸!
“啊——!”阴蛇叟惨叫,伤口处黑血狂喷,更有金色光丝如附骨之疽,向他体内蔓延!他再顾不得其他,掏出一张血色符箓拍在身上,整个人化作一道血光,竟硬生生在阵法光罩上撞开一道缝隙,遁入夜空,只留下一句怨毒嘶吼:“陆然!冥主不会放过你!天涯海角,必取你命!”
主使重伤遁逃,剩下两名黑衣刺客顿时士气崩溃。秦红袖趁机猛攻,一枪刺穿一人咽喉,另一人被陆然随手一道浩然气击中心脉,萎顿倒地。
战斗,在短短半刻钟内结束。
院中恢复寂静,只有尚未散尽的灰雾和满地狼籍,证明着刚才的凶险。
秦红袖拄着枪,大口喘息,肩头伤口血流不止。她看向陆然,眼神复杂:“先生……刚才那金光……”
陆然走到她身边,并指如风,封住她伤口附近穴道,又取出金疮药敷上,用布条熟练包扎。“一点新领悟。”他简略道,目光扫向四周渐渐黯淡的阵法光罩,“这阵法高明,若非阴蛇叟自己重伤撞破,我们要脱身还需费些手脚。对方准备充分,绝非临时起意。”
“是青云门?还是朝廷……”秦红袖皱眉。
“不像。”陆然摇头,“功法阴毒诡谲,是玄阴教无疑。但能如此精准掌握我们动向,布下这等禁制……城内必有内应,且地位不低。”
他走到那名被浩然气击中心脉、尚未断气的黑衣刺客身边,蹲下身,浩然气透入其体内,暂时护住他一线生机。
“谁指使你们?城内内应是谁?”陆然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黑衣刺客眼神涣散,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就在这时,他额头突然浮现一个诡异的黑色符文,随即“噗”的一声轻响,整个头颅如同西瓜般炸开!
陆然疾退,浩然气护体,挡开飞溅的血肉。他脸色沉了下来:“神魂禁制……一旦触及核心记忆便会自毁。好狠辣的手段。”
秦红袖也是倒吸一口凉气。
“收拾一下,立刻离开。”陆然当机立断,“此地已不安全。对方一击不成,必有后手。”
两人快速清理痕迹,带上必要行李。陆然走到林小蝉房门外,轻轻叩门。
门立刻开了,林小蝉脸色苍白,却强作镇定,显然刚才外面的动静她都听到了。“师父……”
“小蝉,”陆然看着她,“济世堂暂时关闭。你去侯府别院暂住,就说是我让你去的,萧侯爷会庇护你。待风头过去,再作打算。”
“师父,您要小心!”林小蝉咬着嘴唇,重重点头,“我等您回来!”
陆然摸了摸她的头,不再多言,与秦红袖对视一眼,两人身影没入后院墙角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他们离开后不到一炷香时间,数道强大的气息降临济世堂,有青云门道袍的修士,也有身着官服、气息精悍的武者。他们看着院中的战斗痕迹与尸体,脸色都很难看。
“来晚一步。”
“是玄阴教的蚀髓阴瘴……还有浩然气残留的痕迹。”
“搜!他受伤不轻,跑不远!”
夜色更深,平海郡的寂静被无声的暗流彻底打破。
而此刻,陆然与秦红袖已从一处隐蔽的排水暗渠潜出城外,置身于荒凉的郊野之中。回头望去,郡城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先生,我们去哪里?”秦红袖低声问。
陆然望向南方,那是青阳郡的方向,也是苏晚晴离去的方向,更是更广阔天地的入口。
“先离开这是非之地。”他收回目光,声音在夜风中清晰坚定,“然后,去该去的地方,见该见的人,做该做的事。”
两人不再停留,身形融入荒野的黑暗,向着未知的前路,疾行而去。
身后,平海郡的灯火渐渐模糊。
前方,是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也是即将破晓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