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仓内的气氛,如同暴风雨前的压抑,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城墙上,守军士兵机械地搬运着滚木礌石,眼神却不时飘向城外那越来越近的隋军营寨,以及身边同伴闪烁不定的目光。箭书上那些耸人听闻的内容,早已像野火一样在私下里蔓延开来,尽管徐世绩严令禁止,但人心岂是一纸禁令能封锁的?
临时改作的魏公府内,李密如同一头受伤的困兽,在房间里焦躁地踱步。他眼窝深陷,布满血丝,时不时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仿佛随时会有刀斧手破门而入。
“世绩!世绩!”李密猛地停步,朝门外嘶声喊道。
徐世绩匆匆走了进来,脸上也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魏公,有何吩咐?”
“城防布置得如何了?宇文成都到哪了?”李密急促地问道,声音带着颤抖。
“回魏公,四门已加固,守城器械也已分发到位。宇文成都的前锋已至城外十里扎营,并未立刻攻城,似乎在等待后续主力。”徐世绩尽量让语气平稳,“我军将士已各就各位,只要上下一心,坚守数日,待刘黑闼将军突破秦琼防线,危机自解。”
“上下一心?呵呵……”李密发出一声神经质的低笑,眼神锐利地盯着徐世绩,“世绩,你真的觉得,现在这黎阳仓里,还能上下一心吗?外面那些箭书,你也看到了!杨暕小儿这是要孤立本公!那些墙头草,那些早就对本公不满的人,现在是不是正在心里盘算,怎么拿本公的脑袋去换富贵?!”
徐世绩心中咯噔一下,连忙道:“魏公切莫多疑!非常时期,军心浮动在所难免。但只要魏公稳住阵脚,赏罚分明,众将士必会……”
“稳住阵脚?本公如何稳住?!”李密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尖利,“秦琼!单雄信!程咬金!罗士信!他们哪一个不是本公曾经倚重的大将?结果呢?降的降,叛的叛!连王伯当的旧部都对本公心怀怨恨!你让本公还信谁?信你吗,徐世绩?!”
这话已经说得相当重了,几乎是指着鼻子质疑徐世绩的忠诚。
徐世绩脸色一白,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愤怒。他为瓦岗,为李密殚精竭虑,出谋划策,甚至在李密众叛亲离、逃到黎阳仓时依然没有放弃,竭力维持局面。可到头来,却换来这样的猜忌?
他强压下心中的情绪,单膝跪地,沉声道:“魏公!世绩自追随魏公以来,可曾有过二心?洛口仓败后,世绩若想投隋,大可随波逐流,何必在此苦苦支撑?如今大敌当前,正需君臣同心,共度难关!魏公若连世绩都信不过,这黎阳仓……不守也罢!”
说到最后,徐世绩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激动和失望。
李密被徐世绩这罕见的顶撞弄得一愣,看着跪在地上、身形微微发抖的徐世绩,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名为猜忌的弦,稍稍松动了一丝。是啊,徐世绩若想背叛,早就可以做了,何必等到现在?他或许……真的是忠心耿耿?
一丝愧疚掠过心头,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恐惧和偏执淹没。就算徐世绩暂时可信,其他人呢?那些中低层军官?那些普通士卒?他们会不会已经被杨暕的箭书蛊惑?
李密上前扶起徐世绩,语气放缓了些,但眼神依旧阴鸷:“世绩快快请起,是本公……是本公急糊涂了。你的忠心,本公自然知晓。只是如今形势危如累卵,由不得本公不多想啊!”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你立刻去暗中排查,尤其是从洛口仓跟着逃过来的那些人,还有……王伯当以前的旧部!凡有神色可疑、私下串联、或者对箭书内容表现出兴趣的,都给本公盯紧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绝不能给杨暕里应外合的机会!”
徐世绩看着李密那近乎疯狂的眼神,知道再劝无用,反而可能引来更深的猜忌,只得暗叹一声,拱手道:“……世绩遵命。”
就在徐世绩领命,准备退下时,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
“让开!我要见魏公!有紧急军情!”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焦躁。
李密和徐世绩对视一眼,都听出这是大将王君廓的声音。王君廓也是瓦岗旧将,勇猛善战,但性格粗暴,与李密关系不算特别亲密,属于那种能用但不太受信任的将领。
“让他进来。”李密皱了皱眉。
王君廓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他甲胄不整,脸上还带着汗水和尘土,显然刚从城防一线回来。
“魏公!军师!”王君廓抱了抱拳,也顾不上礼节,急声道,“出事了!西门守军抓了几个想用绳索缒城逃跑的士卒!拷问之下,他们招认,是听了隋军箭书的蛊惑,怕城破之后被牵连,想偷偷跑出去投降!”
“什么?!”李密瞳孔一缩,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人呢?招认出同党没有?”徐世绩连忙追问。
王君廓摇头:“就他们几个,是同一个火(古代军队编制,十人为一火)的,暂时没问出其他人。但他们交代,营里私下议论箭书的人很多,很多人都怕……怕城破之后玉石俱焚。”
怕玉石俱焚?更怕的是被当成李密的陪葬品吧!李密心中又恨又怕,脸色铁青。
“王将军,此事必须严惩!将那几人当众斩首,首级悬挂城门示众!以儆效尤!”李密厉声道,“同时,传令各营,再有敢言降或动摇军心者,立斩不赦!同队连坐!”
王君廓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李密那凶狠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抱拳道:“末将……遵命。”
徐世绩却觉得不妥,劝道:“魏公,此时当以安抚稳定为主,如此严刑峻法,恐更激兵变……”
“不杀不足以震慑宵小!”李密粗暴地挥手打断,“世绩,你不必再说了!就按本公说的办!王将军,你立刻去执行!还有,加强各门看守,尤其是夜间,许进不许出!有擅离职守者,格杀勿论!”
“是!”王君廓应了一声,转身离去,脸色却不太好看。他虽是粗人,但也知道这时候靠杀人立威,未必是好事。
看着王君廓离去的背影,徐世绩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李密已经彻底被恐惧和猜忌支配,失去了冷静的判断。高压政策或许能暂时压制,但也在不断积累着反抗的怒火。一旦有个火星……
“报——!”
又是一名传令兵飞奔而入,声音带着惊慌:“魏公!军师!东门……东门粮草堆放区,不知为何突然起火!虽然扑灭及时,只烧了几间偏仓,但……但守军发现有人为纵火的痕迹!墙上还被人用炭写了字!”
“写了什么?”李密和徐世绩同时问道。
传令兵脸色发白,颤声道:“写的是……‘李密不仁,天火焚之;弃暗投明,方有生路’……”
“混账!!”李密气得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差点晕倒。徐世绩连忙扶住他。
人为纵火!还留字挑衅!这绝不是普通士卒能干出来的!一定有隋军的细作混进来了!或者……是城内早有异心的人所为!
“查!给本公彻查!挖地三尺也要把纵火的人揪出来!”李密嘶声力竭地吼道,状若疯魔。
徐世绩扶着李密,看着这位曾经雄才大略的主公如今的模样,再想想城外虎视眈眈的宇文成都和杨暕,想想北方被秦琼拦住的刘黑闼,想想城内这暗流涌动、随时可能爆炸的局势……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绝望感,终于不可抑制地涌上了徐世绩的心头。
这黎阳仓,真的还能守下去吗?
而此刻,在黎阳仓外某个隐秘的土沟里,程咬金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看着仓城内隐约的火光和骚动,咧开大嘴,对旁边的罗士信低笑道:“士信,瞧见没?咱这活儿干得不错吧?放把小火,写几个字,比真刀真枪还管用!李密那厮,这会儿怕是正在跳脚骂娘呢!”
罗士信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手里还捏着半截没烧完的炭条。他虽然觉得这手段不够光明正大,但看到效果,也觉得挺有意思。
“走,换个地方,再给李密老儿添点堵!”程咬金兴致勃勃,带着他那五百“精锐”,如同鬼魅般,又消失在黎阳仓外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