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点那间略显拥挤的宿舍里,煤油灯的光芒在土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林雪的父母——林致远和周文慧,正襟危坐在唯一的木板床边,脸上没有了在张家时的客套与克制,取而代之的是长途奔波后的疲惫,以及更深的、化不开的忧虑。
“小雪,今天我们也看到了。”林致远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声音里透着一股沉重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严肃,“张家人,是实在人,对你也是真心实意的好。这些,我和你妈都看在眼里。”
周文慧握住女儿的手,眼眶又红了:“可是孩子,你从小没吃过苦,这农村的生活……不是一天两天,是一辈子啊!你看他们那房子,虽然收拾得干净,可多旧啊!你看建国他妈手上的茧子,那是常年累月干活留下的!你爸爸和我,供你读书,不是想让你……”
“妈,”林雪反握住母亲的手,声音轻柔却异常坚定,“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怕我吃苦。这些,我都想过,比你们想得可能还要多。”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着父母,开始慢慢地将一些之前信里没有详说、今天在张家也没找到合适机会提及的事情,娓娓道来。
“爸,妈,张家的情况,可能比你们今天看到的,要……复杂一些,或者说,也有你们没看到的一面。”林雪斟酌着词句,“建国他大哥,张建军,在西北部队,不是普通兵,已经是副团长了。立过好几次功。”
林致远闻言,眉梢微动。副团长,在这个年代,而且是立过功的,这意味着什么,他这个体制内的人很清楚。这不仅仅是个人前途的问题,也意味着这个家庭在某种体系内有一定的根基和荣誉。
林雪继续道:“他大嫂,苏晚晴,就是今天你们见到的那位温婉的姐姐,人特别好。她怀着身孕,预产期就在今年十二月。等生完孩子,身体恢复了,年后就要带着孩子随军去了。所以,家里以后常住人口并不会太多,晚晴姐性格又好,我们相处很融洽,不会有什么姑嫂矛盾的。”
周文慧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复杂的大家庭关系,尤其是婆媳、姑嫂矛盾,是她对女儿未来农村生活最大的隐忧之一。听说大嫂即将随军,而且看起来确实是明事理的人,这份担忧顿时减轻不少。
林雪顿了顿,看着父亲,说出了最关键的信息:“还有……建国的外公。他妈妈……其实是那位老人失散多年的女儿,前两年才相认的。他外公,是京市的,陈震霆,陈老。” 她清晰地吐出了这个名字。
“陈震霆?!” 一直还算平静的林致远猛地坐直了身体,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这个名字,对于他这一代、尤其是在体制内或关心时事的人来说,绝不陌生。那是真正从战火中走出来的、功勋卓着的老将军!影响力毋庸置疑。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你确定?是那位陈震霆老首长?”
“嗯,确定。”林雪点头,“建国妈妈那里有老人留下的信物和当年匆忙写下的字条,前两年老人亲自找过来的,认了亲。这件事村里知道的人不多,张家也一直很低调。” 她解释着,同时也点明了张家不张扬的品性。
林致远靠在床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这个信息的冲击力太大了。它瞬间改变了张家在他心中的“坐标”。这不再仅仅是一个朴实但清贫的普通农家,其背后竟然连着那样一位人物。这虽然不能直接改变张家的经济状况,但却意味着这个家庭拥有一种难以估量的“潜在能量”和极高的安全性——在那个重视出身和关系的年代,这无疑是巨大的无形资产。更重要的是,这解释了为什么张家能培养出张建军那样的军官,也让他对张家的家风和潜力有了全新的评估。
周文慧对“陈震霆”这个名字没有那么具体的概念,但从丈夫的反应和“京市”、“老首长”这些词,也明白这非同小可,脸上忧虑的神色又淡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重新审视的意味。
林雪观察着父母的反应,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这才说出张家眼前最大的“困难”:“不过,爸,妈,有件事得跟你们说实话。张家现在看着是有点紧巴,主要是因为……他们前两年刚把家里的老房子推了,新盖了十几间宽敞亮堂的砖瓦房。”
“盖了新房?”周文慧诧异,她说呢今天看那院落,整洁,亮堂房子明显是看着像是盖了没多久青砖瓦房,。
“嗯,用的是大哥寄回来的钱,还有外公帮衬了一些,建国和他二叔出了大力气,自己烧砖、打地基、上梁。”林雪描述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房子盖得可结实了,亮堂又透气。只是因为盖房子几乎花光了积蓄,还借了点债(对外是这么说的),所以眼下日子才过得特别俭省,想把债早点还清,再给建国和建党将来成家预备点底子。”
她坦诚地看着父母:“所以,你们今天看到的‘困难’,其实是他们家在向上走、在为未来打基础的过程中,一个暂时的阶段。”
一番话,信息量巨大。林致远和周文慧消化着女儿的话,心中的天平在剧烈摇摆后,渐渐趋于一个微妙而清晰的倾斜。
张家并非赤贫绝望,而是在积极规划未来(盖新房);家庭成员各有潜力(军官兄长、手艺精湛的建国、聪明肯干的弟弟);家庭关系和睦简单(大嫂即将随军);更有那位意想不到的“外公”所带来的隐性保障……而女儿林雪,显然对这些情况了如指掌,并且清醒地认识到了眼前的暂时困难和未来的希望。她不是被感情冲昏头脑,而是基于相当程度的了解和理性判断,做出了选择。
林致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重新戴上眼镜,眼神恢复了之前的锐利,但其中审视和反对的意味已经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权衡后的凝重与无奈,深处甚至藏着一丝对女儿眼光的刮目相看。
“小雪,”他缓缓开口,“你今天说的这些……很重要。我和你妈,确实需要重新看待一些事情。”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张家的情况,有困难,但也有我们之前没看到的底气和希望。建国这个人,今天接触下来,虽然紧张,但确实实诚,肯干,对你也是真心。”
周文慧也叹了口气,握紧了女儿的手,眼泪又涌了上来,但这次更多的是感慨和释然:“你这孩子……主意正。什么都自己想好了。你爸和我就怕你是一时糊涂,将来后悔。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妈这心里,好像也没那么堵得慌了。”
“爸,妈,”林雪的声音带着哽咽,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喜悦,“谢谢你们能理解。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但请你们相信建国,也相信我。我们会好好努力,把日子过好的。眼前的困难是暂时的,我们一起扛过去。将来……不管我在哪里,是什么身份,你们永远是我的爸爸妈妈,我也会孝顺你们的。”
林致远看着女儿坚定而充满希冀的脸庞,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吧。既然你都想清楚了,也把情况都跟我们交了底……我和你妈,尊重你的选择。同意你和张建国同志继续交往。”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严肃的叮嘱:“但是,交往归交往,你们还年轻,未来的路长得很。要继续互相帮助,共同进步。尤其是你,小雪,不能因为谈了对象就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学习、思想都不能落下。还有,和建国家里相处,要懂礼数,勤快点,别让人家觉得城里姑娘娇气。”
“嗯!我知道,爸!”林雪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却是喜悦的泪水。她扑进母亲怀里,周文慧也紧紧搂住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
煤油灯的光芒,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温暖。一场艰难的“考核”与坦诚的“交底”过后,横亘在城乡与两个家庭之间的冰层,终于被这份基于了解的诚意和女儿清醒的坚持所融化。虽然未来的挑战依然存在,但至少,通往幸福的道路上,最大的家庭障碍,已经被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