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晚那句“在‘开源’之前，我们得先看看，国家的钱，到底是怎么‘流’走的”，如同一根羽毛，轻轻搔刮在萧澈的心尖上，让他既好奇又有些急不可耐。
他看着眼前这位总能带给他无限惊喜的皇后，她那双明亮的杏眸中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一种属于猎人的、即将发现猎物踪迹的兴奋与笃定。
“如何看？”萧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他已经彻底被林晚晚的思路所吸引，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林晚晚并没有立刻解释，而是提出了一个让萧澈，乃至整个御书房都为之震惊的请求。
“陛下，臣妾恳请您下一道旨意，将户部库房中，近五年来的所有收支账目，全部搬到御书房来。”
“全部？”萧澈的眉毛猛地一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户部乃国家钱粮中枢，五年的账目何其浩繁？那足以堆满整整一间偏殿！将它们全部搬到象征着帝国权力核心的御书房，这在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大动作。
“对，全部。”林晚晚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坚定不移，“一本都不能少。”
看着她那不容置疑的神情，萧澈心中的疑虑瞬间被一种强烈的信任所取代。他知道，晚晚绝不会无的放矢。她这么做，必有其深意。
“准了！”他没有丝毫犹豫，当即传唤了御前总管王德全，“传朕旨意，命户部尚书协同仓部主事，在一个时辰内，将大梁开元五年至今的所有账册，悉数送至御书房！若有缺漏，一并问罪！”
皇帝的旨意如同一道惊雷，在平静的宫城中炸响。
户部的官员们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搞得人仰马翻，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一时间，无数太监宫人推着堆满账册的推车，在宫道上形成了一条长龙，浩浩荡荡地朝着御书房而来。
不到一个时辰，原本宽敞威严的御书房，几乎被彻底淹没。
一摞摞、一卷卷泛着陈旧气息的账册被小心翼翼地搬了进来，从地面一直堆到近乎一人高，散发着纸张与墨迹混合的独特气味。空气中仿佛都飘浮着密密麻麻的数字，那景象足以让任何一个经验最丰富的算学大家感到头晕目眩。
王德全领着一众户部官员，战战兢兢地跪在殿外，不知这究竟是天威还是天怒。
萧澈站在那座由账本堆砌而成的小山前，也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压力。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税收总录，翻看了几页。上面用工整的馆阁体小楷，清晰地记录着各州府上缴的税额，数目详尽，条理分明。他又翻看了几本支出账目，从官员俸禄到军备开销，每一笔似乎都有理有据，看不出任何明显的破绽。
他眉头紧锁，这就是传统的查账方式。户部的官员们都是老油条，即便其中有猫腻，也早已将表面功夫做得天衣无缝，想要从中找出漏洞，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转头看向林晚晚，眼中带着询问。
然而，林晚晚的反应却再次出乎他的意料。
面对这如山似海的账册，她没有丝毫的畏惧与茫然。她甚至没有去看那些萧澈正在审视的、最为复杂的税收和支出总账。她的目光，精准得如同一只发现猎物的猎鹰，直接掠过了那百分之九十九的繁杂信息。
她走到一位负责分类账册的户部主事面前，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吩咐道：“不必整理其他的，将这些年里，所有关于‘盐’、‘铁’两大项专卖的流水记录，单独给本宫抽出来。”
那主事一愣，下意识地看向皇帝。在得到萧澈颔首示意后，才连忙应声，指挥着下属在书山中翻找起来。
很快，相对于总账的体量而言，薄了许多的几十册专卖记录被整齐地摆在了林晚晚面前。
萧澈不解地看着她。盐铁专卖，乃是国库最重要且最稳定的收入来源，这部分账目一向是最清晰、最不可能出问题的，她为何偏偏要从这里入手？
林晚晚没有解释，只是拿起第一本册子，飞快地翻阅起来。
她的动作很快，手指在书页上灵活地跳动。但萧澈敏锐地发现，她看的根本不是那些枯燥的数字，而是每一笔大额交易记录后面，落款的那个商号的名字。
一本，两本，三本……
随着时间的推移，林晚晚的眼神越来越亮，而萧澈的心，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因为他也发现了一个诡异的规律。
无论年份如何更替，无论交易额如何波动，在那些为国库贡献了最多利润、堪称富可敌国的生意中，反复出现的，永远是那么几个固定的名字——“四海盐行”、“通达铁庄”、“江南陈氏”……
这些名字，他太熟悉了！
当林晚晚翻完最后一本册子，将它们在御案上一字排开时，整个御书房的气氛已经压抑到了极点。
她伸出纤纤玉指，在那几个重复出现了成百上千次的名字上，一个一个，重重地点过。
“陛下，请看。”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一针见血的穿透力，“开元五年，最大的盐商是他们。开元六年，最大的铁商还是他们。直到今年，占据着大梁最赚钱的这两项生意的，依旧是他们。”
她抬起头，迎上萧澈那骤然变得无比锐利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
“陛下，现在您明白了吗？我们帝国的问题，从来不在于收的税少，也不在于开销大，而在于——我们国家最赚钱、最核心的命脉生意，从头到尾，都只掌握在区区少数几个人的手里！”
“而这些人，”林晚晚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冬的冰凌，狠狠刺入萧澈的心脏，“据臣妾所知，‘四海盐行’的东家，是摄政王妃的亲弟弟；‘通达铁庄’的后台，是摄政王最得力的门生；而‘江南陈氏’，更是世代与摄政王府联姻的姻亲！”
轰隆！
真相如同最刺眼的闪电，撕裂了所有的迷雾，将那个血淋淋的现实，赤裸裸地展现在萧澈面前。
他瞬间全明白了！
“朕明白了！”
一声压抑着无尽怒火的低吼，从萧澈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了身前的紫檀木御案上！
“砰！”
巨大的声响让殿外的官员和太监们吓得浑身一哆嗦，齐齐跪伏在地，噤若寒蝉。
萧澈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双目因愤怒而充血赤红。他看着那些账本，仿佛看到的不是文字，而是一条条趴在帝国身上，疯狂吸食着血肉的巨大水蛭！
“好一个摄政王！好一个朕的皇叔！”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们垄断了帝国的命脉！无论朕如何节俭，如何试图开源，都只是在为他们输血！朕省下的每一文钱，都会通过盐铁，变成他们的财富，再变成他们用来对付朕的刀剑！”
滔天的愤怒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无力与困境。
他颓然地坐回龙椅，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片冰冷的阴霾所取代。
他看着林晚晚，声音沙哑地说道：“晚晚，你说的都对。可……盐铁专卖乃是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百年来无人敢动。朕若想强行从他们手中收回，便是与半个朝堂为敌，必将引致朝堂动荡，甚至……是兵变。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