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最浓稠的墨,沉沉地压在临安城的飞檐翘角之上。漱玉阁雅阁内,精致的窗棂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余下露台上夜风拂过竹席的细微沙沙,以及矮几上温酒壶里酒液偶尔翻滚的咕嘟轻响。
海棠红的宽袍在烛光下流淌着慵懒的光泽。楼主并未起身,只是支着颐的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眼波在叶风平静的脸上流转,那深邃的秋潭里漾起一丝玩味的涟漪。
“楼主何时也关心上我的事了?”叶风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独特的清越,在寂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叹息的尾音。他并未看那杯新斟满的酒,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跳跃的光影映在他白皙的脸上,那双桃花眼里的疏离似乎被暖光融化了些许,透出一种罕见的、近乎疲惫的放松。
“不如今日便在楼主你这睡了吧。”他接着说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没有狎昵,没有试探,反而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倦怠。仿佛这繁华的漱玉阁,这风情万种的楼主,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一处可供短暂休憩、隔绝尘嚣的清净之地。
楼主闻言,红唇边的笑意倏然加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层层妩媚的波纹。她并未回答,只是缓缓站起身,海棠红的软烟罗如水般滑落,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她走到叶风身边,带着一阵清雅的、混合着淡淡酒香和体香的暖风。她伸出纤纤玉手,并未去触碰他,只是轻轻拂过叶风散落在竹席上的乌黑长发,指尖如同羽毛般轻柔。
“那你可要……”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沙哑,如同贴着耳廓的私语,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钩子,“好好感受一下奴家的手法了……”
烛火被一只素手轻轻拂灭。
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如同最柔和的淡金色纱幔,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无声地漫入雅阁时,昨夜的酒香尚未完全散尽,只是被这清冽的晨气冲淡了许多,融成一种微醺的背景。
叶风侧卧在柔软的锦褥之上,头枕在一片温软之上。
那是楼主的腿。
海棠红的软烟罗睡袍依旧松垮地覆在她身上,晨光勾勒出她倚着床柱的慵懒轮廓。她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扇形的阴影,神情是罕见的宁静。一只纤纤玉手正极其轻柔地、缓慢地梳理着叶风散落在她腿上的乌黑长发。那动作温柔得近乎虔诚,指尖偶尔划过他光滑微凉的头皮,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酥麻和放松。另一只手则搭在他靠近肩膀的锦被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点着,如同在无声地弹奏一首安眠的晨曲。
叶风闭着眼,呼吸平稳而悠长。一夜酣眠,驱散了眉宇间那丝若有若无的疏离和倦意。晨光落在他脸上,那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如同上好的羊脂玉,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长而密的睫毛安静地覆盖着下眼睑,掩去了那双桃花眼醒时的风情。此刻的他,褪去了天下第一高手的凛然与孤高,呈现出一种近乎脆弱的、毫无防备的纯净感。只有那流畅优美的下颌线条和微抿的、形状姣好的红唇,还隐约透着一丝属于叶风的清冷轮廓。
楼主梳理他长发的手指,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她的目光落在他沉静的睡颜上,那双深邃的秋潭里,此刻没有惯常的妩媚与算计,只有一片近乎空茫的、带着淡淡暖意的凝视。指尖无意识地移开,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眷恋,轻轻拂过他光滑饱满的额头,掠过那细长舒展的柳叶眉,最后,带着晨光微凉的暖意,极其轻柔地、如同蜻蜓点水般,落在了他微抿的唇畔。
那触感,温热而柔软。
就在她指尖即将离开的刹那——
叶风闭着的眼睫,如同受惊的蝶翼,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下一秒,他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
那双桃花眼在初醒的瞬间,带着一丝朦胧的水汽,如同浸在清泉中的黑曜石,清澈见底。晨光落入他眼中,清晰地映出近在咫尺的、楼主那张带着一丝猝不及防惊愕的美丽脸庞。
没有言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
叶风枕在她腿上的头微微抬起些许,那双刚刚睁开的、还带着初醒迷蒙的眼眸,骤然间变得无比专注。他如同被那近在咫尺的红唇蛊惑,又像是遵循着某种沉睡初醒的本能,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半分旖旎的试探。
他仰起脸,精准地、不容置疑地吻了上去。
温热的唇瓣相贴。
那是一个清冽的吻,带着晨光的微凉和他身上特有的、如同夜露般干净的气息。没有情欲的汹涌,没有缠绵的索取,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源自灵魂深处、在彻底放松后的自然而然的亲近。他的唇只是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纯净的力度,覆盖在她的唇上,传递着一种无声的、难以言喻的暖意。
楼主显然未曾预料到这番变故。她身体瞬间僵直,那双深邃的秋潭里,惊愕如同投入石子的涟漪迅速扩散开去,淹没了之前的宁静。她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锦褥,海棠红的软烟罗睡袍领口因这微小的动作滑落得更开,露出一小片细腻如雪的肌肤,在晨光下微微起伏。她甚至忘了呼吸,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放大的、闭着眼睛、仿佛沉醉在这清浅一吻中的俊美面容。
雅阁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临安城远处隐隐传来的、城市苏醒的模糊声响,以及两人之间,那细微到几不可闻的、唇瓣相贴的温热气息交融声。
晨光温柔地流淌,将相拥(吻)的两人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
雅阁内,晨光将昨夜残留的微醺与旖旎悄然驱散,只余下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静谧。叶风那清冽的一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尚未完全平息。楼主脸上的惊愕尚未褪尽,染着晨光的红唇微微张着,眼底那片深邃的秋潭被彻底搅乱,正泛起复杂难辨的波澜。
就在这微妙的寂静几乎要凝固的时刻,一个清朗、带着几分书卷气却又莫名显得中气十足的声音,穿透了雅阁紧闭的门扉,清晰地传了进来:
>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声音由远及近,最后一个“迟”字落下时,雅阁那扇雕花的门已被“吱呀”一声推开。
一个身着半旧青衫的书生,摇着一柄题了歪诗的折扇,就这么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他身形修长,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倒是格外明亮有神,此刻正带着促狭的笑意,毫不避讳地扫过室内。
目光掠过倚在床柱、海棠红睡袍微乱、神情还带着一丝未及收敛的惊愕与异样红晕的楼主,最后精准地落在了刚刚抬起头、乌黑长发还散落几缕在锦被上的叶风脸上。
书生脸上的笑意瞬间变得夸张起来,扇子摇得更欢了:“哟!叶大侠!好雅兴!好雅兴啊!这‘草堂春睡足’,您这‘春睡’的地方,可真是……啧啧啧,别具一格!”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在叶风和楼主之间来回打转,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揶揄。
叶风已然坐起身,靛蓝的里衣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和调侃,他脸上没有半分被撞破的尴尬或恼怒,那双桃花眼只是平静地、甚至带着点嫌弃地看向那书生,眉头习惯性地微蹙。
“死书生,”叶风开口,声音带着初醒后特有的微哑,依旧是那独特的清越音色,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你怎么来青楼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伸手,将被楼主梳理得顺滑的长发随意拢到肩后,动作流畅,仿佛刚才那片刻的亲昵从未发生。
书生“啪”地一声合上折扇,用扇骨敲了敲自己的掌心,脸上的促狭收敛了几分,换上了一副“我找你有正事”的表情。
“自然是来找你的。”他几步走到矮几旁,也不客气,自顾自地拎起那温酒的壶晃了晃,发现空了,有些失望地撇撇嘴,目光重新投向叶风,眼神变得认真起来,“叶风,还记得刚才你俩在聊什么吗?关于黑风崖,关于那晚可能存在的第四个人?”
此言一出,雅阁内尚未散尽的最后一丝旖旎气息彻底消散。
叶风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明锐利,如同出鞘的剑锋。他看向书生,等待下文。
楼主也迅速收敛了心绪,海棠红的衣袖轻轻一拂,掩去了领口微敞的春光,脸上恢复了惯常的慵懒妩媚,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丝凝重,静静看着书生。
书生迎着两人的目光,也不再卖关子,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揭露秘密的郑重:
“当年那场大战,确实有第四个人。那人,便是我的师弟,如今的——百晓堂堂主,白晓生。”他顿了顿,看着叶风,“这一件事情,便是他传播出去的。他亲口告诉我,他就在现场,亲眼所见。”
“百晓堂?白晓生?”叶风重复着这个名字,眉头蹙得更紧。百晓堂,江湖上最神秘也最权威的情报组织,堂主白晓生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传说中知晓天下事,却极少有人见过其真容。他竟然是这书生的师弟?
书生点点头,目光灼灼:“话说回来,叶风,当年在黑风崖上,你应该也见过‘她’的。虽然她那时……大概不是以真面目示人。”他特意加重了“她”字。
叶风的脑海中,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记忆的碎片迅速翻涌、拼接。黑风崖顶,冰冷的雨丝,湿滑的石板,屠万雄狰狞的脸,喷溅的鲜血……混乱的场景飞速掠过。一个极其模糊、几乎被他忽略的身影,骤然在记忆的角落里清晰起来!
那是在祭坛边缘,一个被战斗余波震飞出去的魔教低级教众。那人穿着和其他红衣教众一样的衣服,身形似乎有些瘦小,在混乱中撞在石柱上,滚落在地,似乎昏了过去。叶风当时全神贯注于屠万雄和那两个护法,对这种毫无威胁的小角色,只是眼角余光瞥到,根本未曾在意。那人脸上似乎还沾着泥污和血迹,看不真切。
“莫非……”叶风的瞳孔微微收缩,一个名字,或者说一个代号,一个在他漫长而复杂的江湖生涯中留下过惊鸿一瞥的存在,骤然跃入脑海。他抬眼看向书生,眼神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探寻,那独特的清越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起伏:
“是她?‘千面’?”
书生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个“你总算想起来了”的复杂笑容,缓缓点了点头。
雅阁内,晨光似乎都黯淡了几分。百晓堂堂主白晓生,竟然是当年黑风崖顶那个不起眼的“千面”?她潜伏在那里做什么?又为何要将叶风战斗的细节传播出去?而她……叶风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擅长易容、行踪诡秘、亦敌亦友、甚至……也曾在他心湖中投下过短暂涟漪的身影。桃花眼中,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然荡开。
“是她?‘千面’?”叶风的声音带着一丝探寻的起伏,在晨光微凉的雅阁里荡开。
书生的点头尚未落下,叶风身后的空气骤然发生了微不可察的扭曲。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却足以让天下第一高手瞬间寒毛倒竖的异样感。并非杀气,而是一种……存在本身的替换。就像一幅精妙的工笔画,被人用最巧妙的笔法,在瞬间修改了画中人的神韵。
叶风甚至来不及转头,身体的本能已让他脊背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他猛地侧身回头,目光如电射向身后——那个他刚刚枕着醒来、带着晨光慵懒余韵的“楼主”。
眼前的女人,依旧穿着那身海棠红的软烟罗睡袍,松松垮垮地覆着曼妙身姿。乌黑的长发,白皙的肌肤,精致的五官轮廓……乍一看,分毫不差。
然而,那双眼睛!
昨夜那深邃如秋潭、时而妩媚时而慵懒、带着洞悉世事了然的眼睛,此刻却如同被冰水洗过,清澈得近乎无机质,里面没有半分残留的惊愕、羞赧或温情,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带着一丝探究和玩味的冷静。那眼神,陌生得如同换了一个灵魂。
就在叶风心头警铃大作,指尖几乎要凝聚起无形剑气的刹那——
“吱呀。”
雅阁那扇并未关紧的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晨光涌入,勾勒出一个同样穿着海棠红软烟罗长裙的身影。
她斜倚在门框上,姿态慵懒依旧,甚至比床上的“楼主”更像昨夜风情万种的主人。一头青丝用那根熟悉的简单白玉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落颈间。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惶,只有一丝被搅扰清梦的淡淡不悦,以及一种……终于逮住偷腥猫儿般的、带着火气的戏谑。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火的鞭子,先是在书生脸上刮过,带着“你怎么也在”的嫌弃,然后狠狠抽在床榻上那个与自己有着一模一样面容、却眼神冰冷的“楼主”身上。
最后,那双燃烧着怒火、却又蕴含着更深沉风暴的美目,牢牢锁定了刚刚转过头、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惊愕的叶风。
“呵……”真楼主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那声音依旧带着独特的沙哑魅力,此刻却像冰棱摩擦,“我说昨夜是谁那般‘热情’,扰得我不得安眠,原来是我这‘好妹妹’,又耐不住寂寞,跑来替我‘分担’了?”
她的视线如同实质般在叶风和床上的“妹妹”之间扫过,重点落在叶风微敞的靛蓝里衣领口,以及床上“妹妹”那同样微乱的海棠红睡袍上,红唇勾起一个极其危险、极其妩媚的弧度:
“叶大侠,滋味如何?我这妹妹的‘手法’,可还入得了您的法眼?比起奴家,是更生涩些,还是……更放得开些?”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
书生张大了嘴巴,手里的破折扇都忘了摇,看看门口的真楼主,又看看床上的假楼主,最后看看脸色明显僵了一瞬的叶风,那表情精彩纷呈,仿佛在看一场价值万金的绝顶好戏。
床上的“妹妹”,面对真楼主的质问和叶风的审视,脸上那层无机质的冷静面具没有丝毫波动,只是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被戳穿的兴味。她没有开口辩解,也没有丝毫慌乱,仿佛只是在静静观察这场因她而起的风暴。
而风暴的中心——叶风。
他脸上的惊愕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随即又以一种令人叹为观止的速度平复下去。那双桃花眼里的锐利审视,在扫过床上那个眼神陌生的“妹妹”,再落到门口那个怒火中烧却依旧风情万种的真楼主身上时,骤然间……变得极其复杂。
有被愚弄的微恼,有面对突发状况的错愕,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荒诞的、恍然大悟后的释然?
他微微歪了歪头,乌黑的长发滑落肩头,目光在两张几乎一模一样、气质却天差地别的绝美脸庞上来回逡巡了片刻。然后,他做了一个让门口的真楼主差点气炸、让床上的假妹妹眼中玩味更浓、让旁观的书生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的动作——
叶风抬起手,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点习惯性地,揉了揉自己微蹙的眉心。
接着,他那独特的、带着女子娇喘般韵味的清越嗓音响起,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讨论今日天气,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原来如此。”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解释给所有人听,“我说昨夜……手感似乎哪里不太对。”
真楼主:“!!!” 她胸脯剧烈起伏,海棠红的衣料下波涛汹涌,那眼神简直能喷出火来把叶风烧成灰烬。
床上的“妹妹”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书生倒抽一口凉气,手里的扇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叶风却仿佛没看到这些反应,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门口的真楼主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了惊愕,没有了审视,只剩下一种近乎纯粹的、理所当然的坦然,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
他薄唇轻启,吐出了一句石破天惊、足以让整个漱玉阁地震的话:
“罢了。”他轻轻挥了挥手,动作带着一种挥去尘埃的随意感,那双桃花眼在晨光下清澈见底,映着门口真楼主那张因为极度震惊和愤怒而显得格外生动的美丽脸庞。
“反正……”叶风的声音平静无波,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雅阁里,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结论性口吻:
“两个都是我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