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暮春,冷府为迎接楼京霄一行人,特地办了场不大不小的家宴。
冷卿月本可称病不出,但她知道,这是个观察“目标”的绝佳机会。
她刻意选了件半新不旧的浅碧色衣裙,愈发衬得脸色苍白,由青黛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出现在宴客厅的角落。
厅内灯火通明,言笑晏晏。
主位上坐着冷家家主和主母,下手边便是众星拱月般的楼京霄。
他穿着一身靛蓝色常服,玉冠束发,面如冠玉。
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正与冷淮之低声交谈着什么,姿态慵懒从容,仿佛真是来闲话家常的。
冷凝坐在冷淮之下首,姿态优雅,偶尔插上一两句话,言辞得体,既显才情又不失分寸。
冷玉儿则精心打扮过,坐在稍远些的位置,目光却时不时飘向楼京霄,带着毫不掩饰的倾慕。
冷惜芷安静地坐在她身旁,显得有些局促。
冷子苏倒是没来,据说是又因什么事惹了父亲不快,被禁足了。
冷卿月的目光,却越过楼京霄,落在了他身侧稍后一些的位置。
那里坐着一位白衣公子。
扶上离。
他仅仅是坐在那里,便像一幅淡雅的水墨画。
面容清俊至极,确如观音般慈悲静谧,周身气息温润,仿佛能包容万物。
可当你对上他那双眼睛,便会发觉那里面空空荡荡,无喜无悲。
像是万年不化的寒冰,将所有情绪都冻结在最深处。
唯有偶尔,在他视线不经意扫过某些角落时,那冰封的眼底深处,似乎会掠过一丝极淡、极幽寂的光。
如同荒冢间飘摇的鬼火,转瞬即逝,却令人心惊。
他似乎察觉到冷卿月的注视,目光微转,与她遥遥一对。
那双全无风情的眼,像最深沉的夜。
冷卿月甚至能感觉到那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时,带来的那种近乎虚无的平静。
没有探究,没有惊艳,甚至没有寻常人见到病弱之人的怜悯,就像看着一株草,一块石。
冷卿月心下微动。
这人,果然如资料所言,将一切都隔绝在外。
她适时地垂下眼睫,轻轻咳嗽了两声,声音不大,但在短暂的谈话间隙里,足以引起某些人的注意。
“这位是……”楼京霄果然看了过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笑容温和,仿佛真的不记得有这么一个表妹。
冷淮之连忙解释道:“京霄表哥,这是卿月,三叔家的女儿,自小身子骨弱,甚少出门。”
“原是卿月表妹。”楼京霄含笑点头,目光在冷卿月脸上停留一瞬,那眼神温雅依旧,却像是最精细的尺,丈量着她的价值。
很快,他便自然地转回话题,与冷淮之继续谈论起江南漕运之事,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问。
他表现得无懈可击,但冷卿月捕捉到了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几不可查的漠然。
这位表哥,果然如传闻般,温和只是表象,内里精明冷酷,对无用的亲戚,连多余的寒暄都吝啬。
倒是扶上离,自那次对视后,便再未看向她这边,只安静地品着茶,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宴会过半,气氛愈加热络。
冷玉儿按捺不住,寻了个由头,抱了琴来,欲要献艺一曲,目光殷切地望向楼京霄。
楼京霄端着酒杯,笑容不变,甚至带着几分鼓励。
就在这时,厅外传来一阵清朗的笑语:“哟,好生热闹!看来我们来得正是时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对俊俏非凡的年轻男女相偕而入。
男子一身赤色骑装,马尾高束,眉眼飞扬,正是章明台。
他身旁跟着个穿着鹅黄衣裙的少女,明眸皓齿,顾盼生辉,是章明瑶。
“明台兄,明瑶妹妹,你们可算来了。”冷淮之起身相迎,语气熟稔。
章明台大步走进来,先是随意地朝楼京霄和扶上离拱了拱手,算是见礼。
然后目光便像巡视领地般扫过全场,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羁与锐气。
当他的视线掠过角落里的冷卿月时,微微顿了一下,
似乎有些意外这里还坐着个如此病弱、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姑娘,但随即又不在意地移开。
章明瑶却是一进来,目光就黏在了冷淮之身上,笑靥如花:
“淮之哥哥,你们家这玉兰花开的真好,我在园子里逛了许久呢!”
冷淮之对她温和一笑,安排他们入座。
章明瑶坐下后,才注意到对面的冷卿月,她眨了眨眼,好奇地问:“这位姐姐是?以前好像没见过。”
冷惜芷小声替冷卿月答了:“这是卿月妹妹,她身子不好,所以不常出来。”
“哦……”章明瑶恍然,看向冷卿月的目光里带了几分同情,但更多的是对她病弱容貌的好奇打量。
冷卿月依旧低眉顺眼,扮演着怯弱无声的角色,仿佛感受不到周遭各种或明或暗的视线。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帘下,心思却在飞速转动。
她像是一个最耐心的猎人,隐藏在暗处,观察着每一个潜在的猎物,以及猎物所处的环境。
宴会最终在看似宾主尽欢的氛围中结束。
冷卿月由青黛扶着,随着人流默默退场。
经过扶上离身边时,她脚下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形一个趔趄,低低惊呼一声。
一只手及时伸过来,虚扶了一下她的手臂。
那手骨节分明,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一触即分。
冷卿月抬头,对上扶上离平静无波的眼眸。
“小心。”他开口,声音如同他这个人,清润,却带着遥远的距离感,不温不火。
“多谢扶公子。”冷卿月轻声道谢,声音细弱,带着惊魂未定的微喘。
扶上离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白衣胜雪的背影在灯火阑珊处,孤绝得仿佛不属于这尘世。
冷卿月看着他消失在转角,才缓缓抬起刚才被他扶过的手臂,指尖在那一小片微凉的皮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这扶上离,看似对万物皆空,但这随手一扶,却又并非完全麻木。
他心底那簇幽瘆的鬼火,究竟因何而燃?
回到清冷的小院,青黛一边伺候她洗漱,一边小声嘀咕:“小姐,您今日也太冒险了,万一摔着了可怎么好……”
冷卿月卸下钗环,看着铜镜中那张苍白脆弱的脸,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不冒险,怎知那看似无情的谪仙,是否会伸手呢?”
虽是极淡的接触,但至少,在他那空茫的世界里,留下了一抹极浅的痕迹。
这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