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使失联的消息,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玄鹰堡刚刚有所平复的水面上,再次激起汹涌的暗流。议事厅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岳铮负手立于巨大的北境舆图前,背影如同绷紧的弓弦。几位核心将领分列两侧,人人面色沉郁。萧令拂坐在一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冰凉的边缘,神色平静,唯有微微蹙起的眉宇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进入中原不过三日,便在相对安稳的官道上失去联系,连同护卫的八名好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岳铮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谢绥的手,伸得比我们想的还要长,还要快。”
一名负责情报的将领涩声道:“暗线那边,最后传回的消息是已安全越过黄河,正在设法接触目标。但自此之后,也已整整五日毫无音讯。恐怕……”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不言而喻。
两条线,一明一暗,几乎同时断掉。这绝非巧合。谢绥不仅察觉了他们的动作,更以雷霆手段,掐断了他们伸向京城的触角。
“是我们内部……还有钉子没拔干净?”另一名将领怀疑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躁。
岳铮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如刀:“司徒清的党羽已基本肃清!若有问题,也只可能是更深的暗桩,或者……消息在传递过程中被截获。”他目光最终落在萧令拂身上,“殿下当初提议此计,可曾料到如此局面?”
这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迁怒与质疑。
萧令拂放下茶杯,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并无惧色:“岳将军,与谢绥为敌,本就是你死我活之局。他若连这点反应都没有,反而不合常理。明暗两路受阻,确实挫我锐气,但也正说明,我们拿到的账册,真正戳到了他的痛处!”
她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指尖点向通往京城的几条要道:“明路被断,意料之中。暗线失联,虽令人痛心,却也未必全无价值。至少,它让我们看清了谢绥对信息渠道的控制力,以及他对此事的忌惮程度。”
“看清了又如何?”先前那急躁将领忍不住道,“如今我们成了聋子、瞎子,账册送不出去,反倒打草惊蛇!谢绥接下来会如何报复?加强边境封锁?派兵挑衅?还是……直接派遣更多‘影煞’潜入北境?”
恐慌的情绪如同瘟疫,开始在一些人眼中蔓延。
“慌什么!”岳铮一声冷喝,稳住局面,“谢绥若敢明着派大军来攻,便是公然造反,皇帝第一个容不下他!至于‘影煞’……”他冷哼一声,“来多少,杀多少!”
话虽如此,但所有人都明白,最可怕的不是明刀明枪,而是那种无所不在的渗透、分化与暗算。北境内部,真的铁板一块了吗?
“账册,并非只有送出去这一条路。”萧令拂忽然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
众人目光再次聚焦于她。
“何意?”岳铮皱眉。
“谢绥怕它被公之于众,那我们……何不让他以为,它已经被更多的人知道了?”萧令拂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明路暗线虽断,但消息,未必不能以另一种方式,‘流’出去。”
苏晏站在稍远处的阴影里,闻言唇角微不可查地扬起一丝弧度,似乎早已料到她会如此说。
“殿下的意思是……伪造消息扩散的假象?”岳铮若有所思。
“不完全是假象。”萧令拂道,“我们可以挑选几条账册中无关核心、却又足以引人遐想的内容,比如某次军械输送的时间、地点,通过一些看似偶然的渠道,‘泄露’给那些与谢绥不对付,或是中立的边境商队、游侠,甚至……是北辽的探子。”
她顿了顿,继续道:“谢绥得知消息‘泄露’,必然阵脚大乱,会倾尽全力追查源头,封锁消息。这既能牵制他的大量精力,也能为我们真正送出核心证据,创造新的机会和……时间。”
“此计虽险,却也可行。”苏晏适时出声,表示支持,“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让谢绥自己去猜,去怕。慕容氏有些渠道,或可用来散播这些‘流言’。”
岳铮沉吟不语。他承认,萧令拂的提议大胆而刁钻,如同在对手心腹处埋下一根看不见的刺,虽不致命,却能让其坐立难安。但这同样风险巨大,若操作不当,可能引火烧身,加速谢绥对北境的打击。
“兹事体大,需周密布置。”岳铮最终没有立刻否决,“散播何内容,通过何种渠道,控制在何种范围,皆需仔细斟酌,绝不能让其追查到玄鹰堡头上。”
“这是自然。”萧令拂点头,“此事可由苏公子协助策划,岳将军最终定夺。”
初步的策略方向就此定下。会议散去,众人各怀心事离开。
萧令拂走出议事厅,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让她精神一振。抬头望去,天色依旧阴沉,远山积雪未融,但风中已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生机的湿润气息。
“殿下好手段。”苏晏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缓步走近,与她并肩而立,望着同样的方向,“一石二鸟。既应对了眼前危机,又进一步将慕容氏的力量,合理地引入了北境的棋局。”
萧令拂没有看他,淡淡道:“彼此彼此。苏公子不也一直在等这个机会吗?”
苏晏轻笑一声,并不否认:“各取所需罢了。只是殿下需知,岳铮并非易与之辈,他今日默许,不代表他日不会清算。”
“本宫知道。”萧令拂目光悠远,“但眼下,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至于日后……”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日后如何?北境若真能扳倒谢绥,光复萧氏,那时坐拥从龙之功、手握慕容遗泽的苏晏,与掌握军权、性格强硬的岳铮,以及她这个身份特殊的“长公主”,又将如何相处?
那将是另一场更加凶险的博弈。
但现在,他们都无暇他顾。
“暗线那边……”萧令拂忽然低声问,“还有希望吗?”
苏晏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希望渺茫。那条线极其隐秘,一旦失联,多半是……全军覆没了。谢绥麾下,有专司此道的能人。”
萧令拂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些未曾谋面的义士,为了这本账册,已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他们的血,不会白流。”她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冰封的决绝。
几天后,几条经过精心筛选、真伪难辨的“流言”,开始如同滴入水面的墨汁,通过几条看似毫不相干的渠道,悄然在边境地带扩散开来。内容涉及某些军械物资的异常调动,指向性模糊,却足以让有心人浮想联翩。
玄鹰堡依旧戒备森严,岳铮加大了边境巡防的力度,同时暗中调整兵力部署,以防不测。萧令拂则更加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留在栖梧苑陪伴萧宸,仿佛对外界风云变幻漠不关心。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涌湍急。
这日深夜,萧令拂刚刚哄睡萧宸,正准备歇下,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类似鸟鸣的啁啾声,节奏奇特。
是苏晏约定的紧急联络信号!
萧令拂心中一凛,立刻披衣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
窗外,苏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立在阴影里,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
“殿下,刚收到的消息。谢绥以‘巡边犒军’为名,派其心腹大将狄戎,率三千‘虎贲卫’,已出京城,不日将抵达雁门关。”
狄戎!虎贲卫!
萧令拂瞳孔骤缩。狄戎是谢绥麾下头号悍将,以勇武和冷酷着称。虎贲卫更是谢绥亲军中的精锐!
以“巡边犒军”为名,行威慑探查之实!谢绥,果然被激怒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直接!
“岳将军可知?”萧令拂急问。
“已有人去禀报。”苏晏语速飞快,“狄戎此行,绝不仅仅是巡边那么简单。雁门关守将是谢绥的人,若狄戎以钦差名义要求入关,甚至……要求进入北境腹地‘宣慰’,我们该如何应对?”
若放其入关,无异于引狼入室!若强行阻拦,便是公然抗旨,授人以柄!
风雨,已不是叩关,而是直接砸在了门楣之上!
萧令拂攥紧了窗棂,指节泛白。
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