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斋走出军务厅时,天已大亮。他肩上扛着一把铁锹,腰间挂着石灰包,直垂下摆沾着昨夜地图上蹭到的墨迹。亲卫想接过农具,被他摇头拦下。他知道,今天不是发一道命令就能了事的事。
城郊荒地就在三里外。三百町步的土地,曾经是粮仓,如今长满野草,土面干裂如龟背。流民们早已在田头等候,手里空空,眼神飘忽。有人低头搓着皲裂的手,有人望着地皮叹气。他们刚吃饱饭,但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片土地上活下去。
雪斋走到地中央,放下铁锹,从怀里掏出一卷纸——那是土地册籍的抄本。他没展开,只是拍了拍灰,说:“每户十亩地,五亩种稻,五亩种麦。三年内免两成赋税,收成归自己。”
人群嗡了一声。有人抬头,有人半信半疑。
“真能分到地?”一个老农问。
“你现在脚下踩的就是。”雪斋说着,弯腰抓起一把土,捏了捏,又松开。“但这地不能直接种。”
他提起铁锹,用力插进土里。第一下只进去三寸。第二下,他换了个角度,脚踩锹面,终于翻起一块硬土。他把土块掰开,指着断面说:“表层板结,底下还有湿气。撒石灰,杀虫除湿;浇粪水,养土松土。三天后才能下种。”
说完,他对民兵队长点头。队长立刻带人抬出几筐石灰,又牵来两头牛拉着木桶,桶里是混合了河水的人粪尿。
“按我说的比例来。”雪斋一边说,一边亲自用小竹筒量石灰,“每町步三斗石灰,粪水泼两遍,隔一天再翻一遍土。”
民兵开始动手示范。有人搅拌石灰,有人泼洒粪水。气味冲出来,几个流民捂住鼻子往后退。
“难闻是难闻,”雪斋站在旁边说,“可庄稼不怕臭,人也不该怕脏。你们谁家孩子饿过?这土肥了,饭碗就稳了。”
有个年轻汉子低声嘀咕:“锄头都崩口,怎么耕?”
雪斋听见了,没生气。他蹲下,用手扒开刚洒过石灰的土层,露出下面深色的湿土。“锄头崩,是因为你垂直往下砸。要斜着入土,借力撬。我教你。”
他叫过那汉子,让他站好姿势,手把手调整握柄位置。“腰沉下去,肩膀放松。一撬,土就翻了。”
汉子试了一次,果然翻起一片。他愣了一下,咧嘴笑了。
其他人也围上来。雪斋不厌其烦地教,一遍不行就两遍。有孩子在边上模仿大人的动作,拿根树枝在地上划拉。雪斋看见了,没说话,只是从工具堆里捡了把小锄头递过去。孩子吓了一跳,接过锄头,紧紧攥着,像得了宝贝。
太阳升到头顶,荒地上的动静热闹起来。石灰白雾腾起,粪水味弥漫,铁器碰撞声不断。流民们领到了锄头、铁耙、种子袋。每户人家的名字被记在册子上,对应哪一块地,清清楚楚。
一个老婆婆捧着种子袋,眼眶红了。“二十年没摸过自家的地了……”
雪斋路过她身边,停下。“今年秋天,你家灶台不会冷。”
她点点头,把种子袋贴在胸口。
就在这时,千代从东边小路快步走来。她穿着常服,没带忍具,但走路无声。她在雪斋身后站定,低声道:“东角磨坊那二十人,确认是细作。藏信、记号、联络方式都对得上。刚才有人趁人不备,在南墙根埋了新纸条。”
雪斋没回头,手仍扶着铁锹柄。“有没有暴露?”
“没有。他们还在等指令。”
“继续盯。别惊动。”
他说完,转身面向人群,声音提高:“今天授具,明天验工!谁家田垄直、土翻得深,记一次功,换盐半斤!”
人们应了一声,更有劲了。有人已经开始丈量自家地界,用木棍划线。
千代悄然退到一旁,混入民兵队列。
雪斋看着眼前忙碌的景象,没笑,也没皱眉。他知道,这些人中有一部分不是真心种地的。但他们现在还得装。这就够了。
他走到一块刚翻过的地前,蹲下检查土质。石灰已经渗入,粪水浸润后,土色变深,捏起来不再成块。他点点头,站起来拍掉手上的泥。
亲卫走过来,低声问:“要不要先把那几个人控制住?”
“不行。”雪斋说,“现在抓,等于告诉背后的人我们知道了。他们会换更狠的招。”
“那怎么办?”
“让他们继续传信。”雪斋盯着远处南门的方向,“我们反过来用他们传假消息。”
亲卫一怔:“您要放饵?”
“不止是饵。”雪斋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好的纸条,正是早上从布包里搜到的那张,“巳时三刻,南门响两声鸟叫——这是他们在等接头。我们就让南门响三声鸟叫。”
“然后呢?”
“然后等他们行动。”雪斋把纸条还给亲卫,“你去写一封假情报,内容是‘城西粮仓守备空虚’,笔迹要像普通流民写的。找个机会,让它被他们发现。”
亲卫点头记下。
雪斋望向荒地尽头。最后一片野草正在被铲除,黑土翻起,像一块块新生的皮肤。阳光照在湿润的土面上,反着光。
他忽然想起茶屋四次郎说过的话:“做生意,不怕对手聪明,就怕他以为你傻。”
现在,他也让对手以为他忙于春耕,无暇他顾。
这才是真正的耕种——不只是种稻麦,也是种局。
他抬起手,示意民兵队长过来。
“今晚亥时,召集所有队正,到校场东营帐议事。不要提前透露内容。”
“是。”
那人领命而去。
雪斋没动。他站在翻过的田里,手扶锄柄,风吹直垂猎猎作响。远处,最后一个石灰筐被抬上地头,有人开始吆喝牛犁沟。
他看了会儿,忽然说:“再去拿一袋石灰来。”
亲卫问:“还要加量?”
“不是。”雪斋接过石灰包,走向一块未开垦的边角地,“这块地太靠南墙,容易被人利用。单独处理。”
他亲手将石灰撒在土表,动作平稳,一下一下,像在画界线。
石灰粉扬起,落在他的袖口和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