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露打窗纱醒
竹屋的窗纱被晨露浸得透亮时,阿桃先醒了。檐角的铜铃在风里轻轻晃,“叮铃”声混着荷塘的蛙鸣,像支天然的晨曲。她侧身望了望竹榻,阿凛还睡着,眉头微蹙,像在做什么要紧的梦,嘴角却带着浅浅的笑意,许是梦到了荷塘的新荷。
他的枕畔放着那支“荷语”笛,笛尾的银线缠着她绣的荷苞香囊,线在晨光里泛着微光,像条细细的藕丝,把两人的气息缠在了一起。阿桃想起昨夜他吹笛到深夜,最后趴在绣架旁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支没刻完的竹篾,篾上隐约能看出是朵小荷的轮廓——定是想给她个惊喜。
灶间的陶瓮里还温着莲子粥,是她寅时起身熬的,加了点新采的菱角,甜里带着点脆。她轻手轻脚地起身,生怕扰了他的梦,却在转身时碰倒了竹凳,“吱呀”一声,阿凛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
“醒了?”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像被晨露浸过的竹笛,“粥该好了吧?”他说着便要起身,却被竹榻上的丝线绊了下——是她昨夜绣到一半的荷纹帕子,针脚在他的裤腿上勾出个小小的结,像故意缠着他似的。
阿桃笑着帮他解开,指尖触到他的裤料,粗布上还留着昨夜刻竹篾的木屑,糙得有些硌手。“再睡会儿,”她把帕子往他怀里一塞,“粥还得温会儿,正好把你那朵荷刻完。”
他却不肯,揉着眼睛跟到灶间,倚在门框上看她盛粥。晨光从他身后的窗棂漏进来,在地上投下他的影子,像株挺拔的荷梗,把她圈在怀里似的。“刻好了给你当书签,”他忽然说,目光落在她鬓角的碎发上,伸手替她别到耳后,指尖的温度烫得她耳尖发颤,“绣谱太厚,得用个沉些的压着才不容易散。”
陶碗碰到桌面的声响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鸟雀扑棱翅膀的声息里,阿桃忽然听见他哼起了《竹屋夜话》的调子,哼到“荷香绕榻”那句时,声音格外轻,像怕被风吹走似的。她低头喝着粥,嘴角的笑意却藏不住,粥里的莲子混着菱角的甜,像此刻的日子,稠得化不开。
二、竹荫裁绣绷
日头爬到竹梢时,阿凛在院角支起了新做的竹荫架。青竹搭成的架子上爬满了牵牛花,紫的、蓝的、粉的,开得热热闹闹,把正午的阳光晒成细碎的光斑,落在阿桃的绣绷上,像撒了把彩珠。
她正绣着幅《荷塘群鲤图》,是应镇上茶馆的邀,说要挂在雅间里,让喝茶的客人也能沾点荷的清气。绣布上的红鲤已有七八尾,鳞甲用的是金线,在光斑里闪着亮,像真的游在水里。阿凛蹲在旁边削竹片,要给这幅绣品做个雕花的木框,竹刀在他手里转得灵活,木屑飞出来,落在绣布旁的艾草堆里,混着草香,像春末的气息。
“这尾鲤的尾巴该再翘些。”他忽然开口,指尖悬在绣布上方,没敢碰——怕手上的竹屑弄脏了金线。“李婶绣鲤时总说,‘尾巴翘得高,才像有劲头跃龙门’。”他的声音里带着点怀念,目光落在绣布的角落,那里绣着朵极小的荷苞,是阿桃特意留的,说“鲤离不了荷,就像人离不了家”。
阿桃的针脚顿了顿,金线在布上绕了个小圈。她想起李婶绣鲤的样子,老人的手指已有些僵硬,却总能让丝线在布上游走如活物,说“绣活的魂,在念想里,你想着它活,它就真的能在布上动”。此刻望着绣布上的鲤,竟真觉出几分灵动,像下一秒就要摆着尾巴钻进荷塘里去。
“小菱说学堂的窗棂要换了。”阿凛忽然说起别的,竹刀在木框上刻出朵荷苞的轮廓,“想让我雕些荷纹,说孩子们看着荷长大,心也能像荷一样干净。”他刻得格外认真,指腹磨得发红,却浑然不觉,“我想在窗棂底下留个小抽屉,让他们放绣线和竹笛,省得总丢三落四。”
阿桃望着他专注的侧脸,阳光透过牵牛花的缝隙落在他的鼻尖,亮得像颗滚动的露珠。她忽然想起昨夜他在灯下画窗棂图样的样子,纸上的荷纹旁标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哪里要留抽屉,哪里要刻结,写得比绣谱还仔细。“我帮你绣些荷苞香囊,”她轻声说,金线在布上划出道亮弧,“挂在窗棂上,又香又好看。”
院外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是小虎子带着同窗来送新摘的莲蓬。小家伙们扒着竹篱往里看,手里举着用苇杆做的小风车,转得呼呼响,把牵牛花的影子都搅得晃动起来。“阿桃姐,阿凛哥,这莲蓬甜!”小虎子举着最大的一个喊,莲蓬上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襟,像缀了串碎钻。
阿凛起身去开门,竹刀随手放在绣绷旁,木框上的荷苞已初具模样,像颗藏在竹荫里的念想。阿桃看着那木框,忽然觉得,这竹荫架、这绣绷、这往来的孩童,都像是幅正在生长的画,而她和阿凛,就是画里最踏实的笔,一笔一划,把日子绣得有声有色。
三、晚炊融笛音
暮色像块浸了莲香的布,轻轻盖在竹屋上时,阿桃在灶间蒸荷叶饭。新采的荷叶裹着糯米、莲子和腊肉,在陶甑里慢慢腾起白汽,香得连檐下的麻雀都落了好几只,歪着头往窗里望,像也想讨口吃的。
阿凛坐在门槛上吹笛,还是那支“荷语”,调子却换了新的,像晚风吹过稻田,带着点沉甸甸的暖。他的脚边放着个竹篮,里面是给茶馆送绣品时买的桂花糖,纸包上印着小小的“囍”字,是镇上的糖铺特意给的,说“看你们般配,讨个吉利”。
“饭要好了。”阿桃掀开陶甑的盖子,白汽瞬间漫了满灶间,荷叶的清香混着米香,像把整个秋天的甜都酿在了里面。她用竹筷夹起一块,吹了吹递到他嘴边,糯米沾着他的唇角,像颗小小的珍珠。
他张口接住,含糊不清地说“甜”,眼睛却亮得像星,望着她的手——她的指尖沾着点糯米,他伸手替她擦掉,指腹的糙感蹭得她指尖发麻,像有只小蝴蝶在皮肤底下轻轻扇动。“茶馆掌柜说,”他咽下嘴里的饭,声音带着点得意,“我们的《荷塘群鲤图》要挂在最显眼的地方,还说要给双倍的工钱。”
阿桃把剩下的荷叶饭盛进竹篮,打算给李叔和班主送去。她想起李婶生前总说“手艺人凭本事吃饭,心里踏实”,此刻摸着竹篮的糙边,忽然觉出这话里的分量——那些日夜的针脚,那些灯下的琢磨,终究是被人瞧在眼里,记在心上的。
阿凛帮她提着竹篮,两人并肩往村头走。暮色里的荷塘像块巨大的墨玉,荷叶的剪影在风里轻轻晃,像无数只招手的手。路过李婶的坟头时,阿桃放下竹篮,添了把新土,把块荷叶饭放在墓碑前,说“李婶,尝尝我们做的饭,比去年的莲子甜”。
坟头的艾草已长到齐腰高,在暮色里泛着青,像老人的手,轻轻护着这块地方。阿凛忽然吹起了《荷风引》,笛声在坟前绕了绕,像在跟老人说些悄悄话。阿桃望着他吹笛的侧脸,暮色在他的轮廓上镀了层金边,忽然觉得,李婶从未离开,她就藏在这荷香里,藏在这笛音里,藏在他们过的每一天里。
往回走时,月光已漫过荷塘。阿凛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枚银簪,簪头雕着朵并蒂莲,是他托镇上的银匠打的,说“比绣的能戴更久”。他把簪子往她发间一插,动作笨手笨脚,却格外认真,银簪的凉混着他指尖的暖,像块浸了月光的玉。
“好看。”他的声音比月光还软,“比塘里的荷好看。”
阿桃的脸颊瞬间红透了,像被染透的荷花瓣。她拉着他往竹屋跑,月光在他们身后洒了一路,像条银线,把两个影子缠在一起,再也分不开。荷塘里的红鲤忽然跃出水面,带起的水珠落在荷叶上,像无数颗鼓掌的星,为这对踩着月光回家的人,唱着温柔的歌。
四、灯下课新徒
竹屋的油灯亮起来时,小菱和小虎子带着几个学堂的孩子来了。小家伙们背着小竹篓,里面装着他们绣的荷苞和刻的竹笛,七嘴八舌地喊着“阿桃姐教绣”“阿凛哥教笛”,把小小的竹屋挤得满满当当,像个热闹的学堂。
阿桃坐在绣架前,给孩子们分绣线。红的、绿的、金的、银的,在油灯下泛着光,像把星星撒在了竹桌上。“绣荷要先学穿针,”她捏起枚银针,给最小的丫头做示范,“线要拉直,心要静,针脚才会稳。”
丫头的手指胖乎乎的,总也捏不稳针,急得鼻尖冒汗。阿桃握着她的手,一点点穿过布面,银线在布上留下浅浅的痕,像条小路,引着孩子往前走。“你看,”她笑着说,“这不就成了?比阿凛哥第一次绣的强多了。”
阿凛正在教小虎子吹笛,小家伙的脸憋得通红,笛音却像破锣,引得其他孩子哈哈大笑。他也不恼,耐心地帮他调整指法,说“吹笛和做人一样,气要匀,不能急”。他的目光时不时往绣架这边飘,见阿桃望着他笑,耳尖忽然红了,像被油灯烤过似的。
夜深时,孩子们都睡着了,横七竖八地躺在竹榻上,小手里还攥着没绣完的荷苞和没吹响的竹笛。阿桃和阿凛坐在门槛上,看着满室的酣睡,油灯的光晕在他们脸上跳,像无数颗跳动的心。
“李婶说过,”阿桃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手艺要一代代传下去,才算真的活着。”她望着孩子们稚嫩的睡颜,忽然觉得,那些焦黑的旧痕、那些未说的话、那些藏在心底的念,都在这些小小的身影里,找到了新的归宿。
阿凛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全是汗,却暖得烫人。“我们会教他们绣完《荷风续》,”他的声音在夜色里漫开,带着笛音的清润,“教他们唱李婶的歌,告诉他们,这塘荷、这竹屋、这日子,都是用念想和情意,一针一线缝起来的。”
荷塘里的露水又重了,打在荷叶上的声响,像无数根针在轻轻刺绣。竹屋的油灯忽明忽暗,把梁上的红绸、墙上的绣品、榻上的孩童都裹在暖黄的光里,像个被岁月捧在手心的珍宝。阿桃望着阿凛眼里的光,忽然觉得,所谓永恒,从不是惊天动地的誓言,而是这样寻常的夜晚,这样踏实的相守,这样把日子过成荷的模样——有风骨,有温柔,有开不尽的花,有续不完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