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太后住处的时候,月亮已挂在枝头了。
三月的夜风,带着丝丝缕缕的寒意。皇后被风裹挟着,努力挺直了脊梁,维持一国之后的体面。
这样的夜,皇后是该在自己的殿阁中,或与皇帝相伴、或唤来爱女膝下承欢,总不会如此形单影只,带着一腔坚决,去求一个不知能否如愿的答案。
身后跟着的莲心手里捧着的,是皇后初嫁时,先帝所赐的一对彩金鸳鸯。鸳鸯织就欲双飞,是成双成对的好意头。可结发多年,她与皇帝,仅仅是相敬如宾。甚至有时,连一点尊敬也不能保留,唯有相顾无言,嫌隙横生。
这双鸳鸯在皇后手中,实在是无用了些。
太后殿中燃着宁心静神的檀香,那厚重绵长的味道,是不急不缓的,一如太后此刻的冷静。
照常行了礼,太后略露出一丝笑来,吩咐皇后坐了:“皇后漏夜前来,可是心中有什么放不下的事?”
皇后勉强一笑:“皇额娘说笑了,恒媞妹妹将要许婚的喜日子,儿臣能有什么放不下的呢。不过是想起与皇上大婚时,先帝曾赐予儿臣一对彩金鸳鸯,正好为恒媞妹妹添妆。”
太后不解道:“皇后便是身子不济,也不必如此急切吧。恒媞年纪尚小,又未许什么人家,何来添妆一说?”
这是在说自己要早死呢!一股气在皇后心中乱撞,很快又平息了。她没忘记此行的目的,现下若吵起来,太后更要坚决,只能忍住了。
“科尔沁部求娶嫡出公主,恒媞妹妹是皇额娘的女儿,身份尊贵,又与辅国公年纪相当,正是最好的人选。臣妾素来不喜奢华,手头唯有这对鸳鸯既贵重、意头又好,趁还能起得了身,便来奉与皇额娘。”
太后睨了她一眼,带一丝冷然道:“起不了身?皇后不是病愈了么,否则,如何追随皇帝东巡啊?”
皇后的脸上露出些许脆弱,哀哀道:“皇额娘,您知道儿臣生性要强,怎么肯在皇上面前露出憔悴神色呢?唯有在皇额娘面前,儿臣方敢透露内情。终究是皇额娘亲自选了儿臣,必然是疼儿臣的。”
听得她如此示弱,太后也有些惊讶:“皇后这是何意?你自诩与皇帝夫妻一体,竟也有说不得之事么。只是若与皇帝都说不得,与哀家更是不必说了。”
皇后哀伤道:“皇额娘不肯疼儿臣吗?当年绛雪轩中,儿臣本以为要受降妻为妾的奇耻大辱,谁知最终是皇额娘救儿臣于水火之中。如此大恩,儿臣一直谨记心中,为媳多年,始终不敢有一丝忤逆。”
绛雪轩中如意易主一事,一直是皇后最不可提起的伤痛。如今拿来这般分说,实在是低到了尘埃里,令太后都不能不动容。
“皇后,你既然这样说,哀家又有什么不准的。”
皇后眼中骤然一亮,似是寻到了茫茫海中的一根浮木:“太后果真愿意遂臣妾卑愿吗?”
这般郑重地想要求一个许诺,与几年前苦求皇帝的太后又有什么分别?一瞬间,太后明白了她的所求,脸上不再有丝毫软弱。
“呵——哀家就知道,皇后素来端方自持,今日一反常态,果然所求不小!”
心事被戳破,皇后急切道:“太后也是做额娘的,难道不能体会儿臣的心吗?儿臣已失去了三个孩子,唯有璟瑟长成。儿臣的病皇额娘也猜到了吧,皇额娘真的忍心,让儿臣含恨而终,不得见自己的女儿吗!”
太后脸上有不忍,闭了闭眼,道:“正因哀家同样是一位额娘,才知晓,不能因一时心软,就舍下恒媞的终身。”
皇后好容易平复了心绪,面上也不复软弱之色:“皇额娘既这样说了,那么儿臣受教。皇上早已说起为璟瑟相看,儿臣也早有人选,只是不曾说出而已。唯今之计,儿臣也顾不得女儿家的矜持了,趁早向皇上禀明要紧。”
太后冷笑一声:“好!不愧是哀家亲自选的儿媳。可惜!在这个关头提起,皇帝未必肯信!”
皇后沉声道:“儿臣刚失了永琮,又拼着这条性命为皇上周全。看在儿臣夭折的三个孩子,和富察氏的忠心的份上,皇上不会不给儿臣这个体面。”
皇后此言已有赴死之意,太后一时也惊住了,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这个久未好好相处的儿媳。
因是深夜,殿中的烛火略显昏暗,照出了皇后脸上因枯瘦而显出的沟壑,乍然看去,竟比保养得宜的太后更显老态。
太后久经风雨,当下也是心酸。但终是自己的女儿更要紧,狠下心道:“皇后一心顾着璟瑟,不惜拿曾夭折的三个孩子来说。可大格格和永琏都是病弱而亡,没什么好追究的。永琮的死,皇后便全然不顾了么。”
皇后只是茫然:“永琮的死?永琮不是染了痘疫……”
太后的神情告诉她,不是这么简单。皇后有一瞬的清明,是了、是了!她和慧贵妃将整个紫禁城管得密不透风,春娘怎么就得了痘疫了?怎么就传给永琮了!
看着她愈发痛心,太后淡然道:“若非这场蹊跷的痘疫,永琮已经两岁了,如今,也该在这东巡的路上了。”
太后的话字字锥心,在皇后身上刺出满身血洞,那是痛失爱子的泣血、是翻腾着不甘的泪血。
她顾不得仪态,膝行至太后跟前,道:“太后!太后必然知晓内情,求太后告诉我!让我的永琮不要死不瞑目!”
太后伸出手,轻轻抚着皇后的鬓发,如一位慈祥的母亲,说出的话却令人齿寒。
“哀家是知道,但说与不说,对哀家而言都没什么意义。皇后不必与哀家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也不必想着去告诉皇帝。若真叫你拿捏了,哀家白在宫中这些年了。”
是啊,今日之事密不外宣,太后又是长辈。无论她怎样说,皇帝只怕都会以为,皇后是以此相胁,不肯许嫁璟瑟。
皇后尚在犹豫,太后幽幽叹道:“做额娘的,没能保住孩子已是大过。总不能连害他的人也找不出来,孩子背着仇恨,哪肯往生?”
泪终于落了下来,冲散了皇后精心敷在面上的脂粉。她这个额娘,是如此的无用。永琏死时不能手刃仇人雪恨,难道也不能为永琮报仇吗?
俯在太后的膝上,皇后终于从煎熬中挣扎出来:“皇额娘,求您看在璟瑟……将要许嫁科尔沁部的份上,告诉儿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