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府以西,三十里。
天色阴沉,铅云低垂,像是老天爷憋着一口浓痰吐不出来。
官道上,一支流民队伍正缓慢挪动。与别处面黄肌瘦、死气沉沉的流民不同,这里的人眼中多少带着点活气。
因为脚下的路太好走了——平整得不可思议的灰白硬路,神机营管这叫“水泥路”。
马车走在上面,别说陷坑,连碗水都不带洒的。
鬼狐混在人群里,背佝偻着,脸上抹了层厚厚的锅底灰,眼神木讷,怀里死死护着个破包袱,活脱脱一个被兵灾吓破胆的老农。
但他那件破棉袄下,每一块肌肉都处在一种诡异的紧绷状态。
作为大金国最顶尖的斥候,他曾在辽国上京潜伏三年,把毒药撒进辽国太后的药碗里时,手都没抖一下。
“这路……邪门。”
鬼狐垂着眼皮,余光却像两把钩子,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
太干净,太规矩了。
路边每隔十里就有施粥棚,筷子插粥不倒。巡逻的神机营士兵不拿鞭子抽人,反而帮着老弱推车。
这股子秩序感,比汴梁皇城还要森严百倍。
如果说汴梁是烂在泥里的锦绣,那这里就是一块刚出炉的烙铁。
硬,且烫手。
鬼狐心头那股不安愈发浓烈。完颜蒲察大人说得对,李锐此人,不死必是大金的掘墓人。
行至西山脚下,关卡严查。鬼狐趁着人群拥挤的瞬间,身形如蛇,悄无声息地滑进了路边的枯林,向着地图上的禁区摸去。
越往里走,空气中的味道越怪。
刺鼻。
像是烧焦的石头,又混杂着某种从未闻过的酸涩味,直冲天灵盖。
翻过一座矮坡,鬼狐趴在乱石堆后,抬头的一瞬间,整个人如遭雷击。
“长生天在上……”
喉结干涩地滚动了一下,他差点忘了呼吸。
眼前的景象,根本就不属于人间!
十几根漆黑的巨柱直插云霄,肆无忌惮地喷吐着滚滚黑烟,将半边天都染成了墨色。
地面上,无数条黑色的铁轨像巨蟒蜿蜒交错。
一种没有马拉的铁斗车,装着黑黝黝的石炭,在铁轨上自行滑跑,发出令人牙酸的“哐当”声。
巨大的蒸汽机发出如同雷鸣般的轰响——“嗤!轰!嗤!轰!”
大地震颤,白气蒸腾。
那些穿着灰色怪异工装的匠人,在这庞大的钢铁巨兽面前渺小如蝼蚁,却又像是在驾驭巨兽的巫师。
这就是西山矿区?
这就是李锐的底气?
鬼狐的手心全是冷汗。他原以为这就是个大点的铁匠铺,顶多几千人挥大锤。
可这……这是魔窟!是把地狱搬到了人间!
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火折子,心头涌起一股荒谬感:凭这点火,真的能烧毁这座钢铁城池?
“不……越是庞大,越怕内火攻心。”
鬼狐咬碎舌尖,借着疼痛强行压下恐惧。
他猫着腰,像只灰色的壁虎,借着岩石阴影快速移动。
靠近核心区三百步,他停下了。
没办法不停。
前方空地上,拉着一圈圈带倒刺的铁丝网。那种铁丝泛着寒光,别说人,野猪撞上去也得脱层皮。
更要命的是那些高耸的哨塔。
上面悬挂着巨大的琉璃灯,虽是白昼,那光洁的镜面反射着天光,像一只只冷漠的怪眼,死死盯着每一个角落。
每隔半盏茶,就有一队背着怪管火枪的士兵牵着狼狗巡逻。
“滴水不漏。”
鬼狐在心里给了评价。
硬闯,哪怕他有一百条命,也会在踏入铁丝网的那一刻被打成筛子。
“可惜啊,李锐。”
鬼狐趴在草丛里,嘴角勾起一抹阴狠,手指轻轻拍了拍藏在护腕里的图纸。
“你防住了天,防住了地,却防不住你家皇帝给你挖的绝户坑。”
大宋皇城司的绝密档案,就是通往这铁桶江山的唯一钥匙。
……
西山,帅府临时办公点。
李锐背着手,站在巨大的琉璃窗前。刚试制出来的玻璃透光率一般,泛着绿光,但这不妨碍他俯瞰这片属于他的工业帝国。
“将军,最新的汽油提炼报告。”
许翰面色恭敬地站在身后。
“改进了蒸馏塔,一级品产出率提高两成,够装甲车用了。剩下的残渣,正好铺路。”
“产量还是不够。”
李锐没回头,声音冷硬,“那十二辆装甲车是喝油的祖宗。一旦开战,这点储备也就是几脚油门的事。”
“明白,二号炼油坊正在扩建。”
许翰顿了顿,“另外,随着矿区规模扩大,遭到敌方渗透破坏的可能性也越来越高了。”
李锐走到桌边,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金人被装甲车吓破了胆,正面不敢动。那完颜吴乞买要是有点脑子,肯定会想办法破坏我的后勤。”
李锐伸出右手,按在了地图上“油库”的位置。
“将军,外围防御已是最高级别。”
“不够。”
李锐冷笑一声,眼神里透着股看透世事的凉薄,“防外贼容易,防家贼难。”
“家贼?”
“咱们那位官家,为了屁股底下的龙椅,什么下作事干不出来?”
李锐扔下炭笔,语气嘲弄,“以前西山是官矿,那时的图纸、暗道,汴梁那边肯定有备份。”
“我虽改建了不少,但有些地下的老鼠洞,未必堵干净了。”
他走到墙角武器架旁,取下一个木盒,扔给许翰。
“系统刚刷新的小玩意儿,‘震动感应器’的简易版。这东西虽然炸不死人,但只要有人动土,就能响。”
“去,把这些埋在油库周围,特别是那些废弃矿道入口。”
李锐的眼神像刀子一样锋利。
“告诉张虎,特战队内圈布控。这两天,谁要是敢在那附近冒头,不用请示,直接打断手脚拖过来。”
“我倒要看看,这次是谁这么不开眼,敢来摸老虎的屁股。”
……
夜幕降临。
西山的风,带着煤灰的涩味,呼呼地刮着,像鬼哭。
鬼狐像块石头,在草丛里趴了整整三个时辰,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直到乌云遮月,整个矿区陷入昏暗,只有远处哨塔上的琉璃灯光柱在来回扫射。
“是时候了。”
鬼狐悄无声息地起身,按照脑海中背得滚瓜烂熟的路线,向着侧后方的乱石坡摸去。
图纸上标着,那里有个极其隐蔽的通风口,直通以前的官矿核心区。
后来李锐扩建,正好把那片区域划进了现在的炼油坊地下。
只要钻进去,顺着爬两里地,就能直接出现在储油罐下方。
到时候,一个小小的火折子……
“轰!”
鬼狐脑海中已经浮现出那绚烂的火光,嘴角忍不住咧开一丝残忍的弧度。
找到了。
在一堆枯死的酸枣刺下面,乱石堵着个洞口。仅容一人爬行,周围长满半人高的杂草,极难发现。
“果然还在。”
鬼狐心中狂喜。大宋皇帝虽然是个怂货,但皇城司的档案倒是从来没出过错。
他从怀里掏出特制的引火物——鲸油调硫磺,水浇不灭,土盖不熄。
趴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扒开洞口的枯枝和乱石。
手指触碰到洞口泥土的一瞬间。
鬼狐的动作突然顿了一下。
作为在生死边缘游走了二十年的老鬼,他的指尖传来一种微妙的触感。
这土……
有点松。
不像那种沉积多年的老土,倒像是……最近才被人动过?
鬼狐浑身的汗毛瞬间炸立,整个人像受惊的猫一样弓起背,死死盯着那黑黝黝的洞口。
有埋伏?
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了半晌。
风声呜咽,机器轰鸣,远处狼狗吠叫。洞里黑洞洞的,透着股发霉的阴风,没有任何活人气。
“多心了?”
鬼狐皱了皱眉。也许是野狗刨过?或者是前几天下雨冲刷的?
他再次摸了摸怀里的金牌和图纸。那是大宋官家亲手给的“钥匙”,按理说,李锐就算再神,也不可能知道汴梁皇宫里的密谋。
这世上,哪有未卜先知的人?
“富贵险中求!”
鬼狐深吸一口气,眼中的疑虑被贪婪和杀意取代。
干成这一票,大金国的万户侯就在招手。
他不再犹豫,像一条滑腻的毒蛇,头一低,钻进了那张吞噬光明的黑暗巨口。
就在他的靴子彻底消失在洞口的一瞬间。
两寸深的浮土之下。
一根细若游丝的铜丝,被轻轻压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