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没有热搜和互联网的年代,消息的传播速度,通常取决于马匹的耐力和流民的双腿。
但李锐证明了一件事。
有一种东西,比八百里加急还要快。
那是流言。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带着韵脚、极其顺口、且充满了桃色与血腥味的“真相”。
不过七日。
一首名为《卖妹歌》的童谣,像长了翅膀的瘟疫,越过黄河,穿过河北,一头扎进了大宋的心脏——汴梁城。
……
汴梁,樊楼下。
春寒料峭,几个蓬头垢面的乞儿正蹲在墙根底下晒太阳,顺便捉捉身上的虱子。
路过的行人行色匆匆,脸上多少都带着点对北边战事的愁苦。
“叮。”
一枚黄灿灿的铜钱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滚到了乞儿面前。
扔钱的是个戴着斗笠的精瘦汉子,嘴角叼着根草棍,眼神锐利如鹰。
“小鬼,问个路。”汉子蹲下身,声音压得很低,透着股江湖气,“最近城里头,都在唱什么新鲜曲儿?”
领头的乞儿一把按住铜钱,生怕长腿跑了似的,眼珠子骨碌一转,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大爷想听艳的,还是想听素的?”
“听真的。”汉子没废话,又摸出一块碎银子,在手里抛了抛。
乞儿的眼睛瞬间直了,那是饿狼看见肉的眼神。
他咽了口唾沫,左右贼眉鼠眼地看了看,见巡街的衙役刚转过街角,便扯着破锣嗓子,一边拍着大腿打节拍,一边唱了起来:
“哥哥怕,金人凶,送个妹子去填坑。”
“胭脂红,嫁衣重,箱底藏着鹤顶红。”
“不要脸,换太平,卖了骨肉好过冬。”
“谁家郎?雁门雄,一枪挑破这牢笼!”
词儿粗鄙,没半点文采,但胜在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尤其是那最后一句,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解气劲儿。
周围原本行色匆匆的路人,听了这几句,脚底下就像生了根。
“这唱的是谁啊?”有人明知故问。
“嘘!不想活了?”旁人压低声音,脸上却挂着兴奋,“那‘哥哥’指的是谁?当今官家!‘妹子’那是刚出嫁的仁福帝姬!”
“天爷……难道传言是真的?官家真在嫁妆里下毒,要害人家李大将军?”
“那还有假?听北边逃回来的行脚商说,李将军当场就把毒药搜出来了!现在帝姬都心寒了,发誓要跟那狠心的哥哥断绝关系呢!”
“造孽啊……这大宋的江山,还要靠人家李将军守着,官家怎么能干这种卸磨杀驴的事儿?”
议论声像煮开的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愤怒,失望,还有一丝对皇权神圣性的瓦解,在人群中悄然蔓延。
戴斗笠的汉子收起银子,压低帽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李帅说得对。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这汴梁城的天,要变了。
……
皇城,垂拱殿。
“啪!”
一只价值连城的汝窑天青釉笔洗,狠狠地砸在金砖地上,炸成了无数锋利的碎片。
赵桓面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手指哆嗦着指着跪在地上的皇城司提举,像是得了帕金森:“你……你再说一遍?这帮刁民在唱什么?!”
跪在地上的提举官脑袋死死抵着地面,冷汗把后背的官服都浸透了,成了深色的一大片。
他哪里敢唱?
那童谣里的每一个字,都是要掉脑袋的大逆不道!
“官家……如今坊间……坊间都在传……”
提举官牙齿打架,颤声道,“说……说官家卖妹求荣,以毒药……暗害忠良……”
“放肆!一派胡言!这是污蔑!是造谣!”
赵桓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像个被踩了尾巴的猫,完全没了平日里的帝王威仪。
他在大殿里来回踱步,靴子踩在瓷片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他想不通。
明明是绝密的计划。那牵机药藏在箱底暗格里,除了他和那个死鬼张嬷嬷,根本没人知道!
李锐那个莽夫是怎么发现的?
而且,就算发现了,按照武人的性子,不该是恼羞成怒,直接斩了张嬷嬷,或者杀了香云泄愤吗?
为什么?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一场铺天盖地的舆论风暴?
这一招,太阴损了,这是在刨大宋的根!
“白时中呢?李邦彦呢?让他们滚进来!”赵桓怒吼,声音都劈了叉。
片刻后,两位宰相匆匆赶到,官帽都有些歪斜。
白时中一进殿,看见满地的狼藉和赵桓那张几乎扭曲的脸,心里就“咯噔”一下。
他在来的路上也听到了那首《卖妹歌》。
不得不说,李锐这一手,太狠了。如果是真刀真枪的造反,朝廷还能说是“乱臣贼子”,可这舆论战一打。
赵桓的统治根基——“仁”与“义”,直接成了笑话。
“官家息怒。”白时中硬着头皮上前,试图用老一套和稀泥,“流言止于智者,只要朝廷出面澄清,严惩几个造谣的刁民……”
“澄清?怎么澄清?!”
赵桓猛地转身,双眼赤红,唾沫星子喷了白时中一脸:“李锐那个疯子,他不光让人编了歌,他还让人把那份供状。“
”张嬷嬷那个贱婢画押的供状,用什么见鬼的方法印了成千上万份!”
“就像撒纸钱一样,在河北两路到处散发!”
“现在连汴梁的城门口,今早都被人贴了那东西!白纸黑字,连张嬷嬷的手印都清清楚楚!”
“你说,朕怎么澄清?说那是假的?说朕没想杀他?老百姓信吗?!”
赵桓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他怕了。
他不是怕流言,他是怕流言背后那股操控一切的力量。
李锐不仅仅是个能打仗的武夫。这人懂人心,懂权谋,更懂怎么把高高在上的皇帝拉下神坛,踩进泥里。
这种手段,根本不像是个宋人,倒像是……魔鬼。
“陛下……”李邦彦擦了擦额头的汗,眼珠子乱转,小心翼翼地献计,“如今之计,唯有……唯有……”
“唯有什么?快说!别吞吞吐吐的!”
“唯有……祸水东引。”
李邦彦咬了咬牙,心一横,“既然李锐指责陛下‘联金’,那陛下干脆下旨,昭告天下,说那是金人的离间计!“
”是张嬷嬷被金人收买,意图挑拨君臣关系!”
”只要咱们一口咬定不知情,再把那个‘卖妹’的锅甩给金人逼迫,百姓……百姓也未必全信李锐的一面之词。”
赵桓愣住了。
这一招……虽然无耻到了极点,但似乎是唯一的解法。
把屎盆子全扣在死人或者金人头上,把自己摘干净,哪怕洗不白,至少也能搅浑水。
“对……对!是金人的奸计!朕是天子,朕怎么会害自己的妹夫?”
赵桓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语速极快,仿佛在说服自己,“拟旨!立刻拟旨!就说……就说朕得知奸人作祟,痛心疾首!还要重重赏赐李锐,安抚他!”
白时中在心里长叹一声,眼神黯淡。
晚了。
若是十天前,这招或许有用。
但现在,那首《卖妹歌》已经像钉子一样钉进了百姓的心里。
再多的圣旨,也洗不掉“卖了骨肉好过冬”这句诛心之词。
皇帝的威信,就像这地上的汝窑碎片。
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就在君臣三人还在商量着怎么圆谎的时候,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一名禁军统领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头盔都跑歪了,甚至忘了卸甲行礼。
“报——!!!”
“慌什么!”赵桓正心烦意乱,一脚踢开脚边的碎瓷片,“没规矩的东西!天塌了吗?”
“官家!大事不好!”
统领面无人色,声音哆嗦得像是见了鬼:“南薰门外……南薰门外来了好多人!黑压压的一片!”
“人?什么人?流民吗?赶走便是!”赵桓不耐烦地挥手。
“不……不是流民。”
统领咽了口唾沫,眼中满是恐惧:“是太学生!还有……还有数千百姓!”
“他们堵在城门口,手里拿着……拿着那种印着供状的传单,群情激愤,正在冲击宫门!”
“说是要……要……”
“要什么?”赵桓心里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
“要替李大将军讨个公道!要官家……下《罪己诏》!”
轰!
赵桓只觉得脑子里一声巨响,仿佛被人抡了一锤子。
眼前一黑,脚下一软,整个人直接瘫坐在了那堆锋利的碎瓷片上。
殷红的血瞬间染透了龙袍,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
他只感觉到了冷。
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逼宫。
这就是李锐的后手。
那个男人根本不需要带兵南下,甚至不需要动一刀一枪。
他只用了一张纸,一首歌,就让这座繁华的汴梁城,变成了围困皇帝的孤岛。
“李锐……”
赵桓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带着无尽的气恼与愤恨,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悔意。
“你好狠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