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粘罕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被两个太监颤颤巍巍地捧着,
在垂拱殿内绕场一周,供所有大臣“瞻仰”时,整个大殿的气氛,已经不能用言语来形容。
最开始是死寂,针落可闻的死寂。
紧接着,是压抑不住的抽气声,此起彼伏。
然后,就是一阵阵的干呕。
不少养尊处优的文官,哪里见过这等血腥的场面,当场就脸色发白,捂着嘴退到一边,差点吐在金殿上。
就连那些自诩见惯了生死的武将,看着那颗被石灰腌制过,却依旧能辨认出五官的头颅,也是一阵阵地头皮发麻。
这可是粘罕啊!
是那个在他们梦里,都如同魔神一般,挥之不去的梦魇!
是那个率领金国铁骑,把大宋军队打得丢盔弃甲,望风而逃的西路军都元帅!
现在,他的脑袋,就这么孤零零地躺在一个木盒子里,像个无人问津的烂西瓜。
这种视觉上的冲击力,远比任何奏折上的文字,都要来得震撼,来得直接。
“是真的……真的是粘罕……”
枢密院的一位老将,声音发颤,他年轻时曾驻守边关,远远地见过粘罕的帅旗,对那张狂傲的面孔,记忆犹新。
“天佑我大宋!天佑我大宋啊!”
主战派的领袖李纲,此刻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老泪纵横,直接跪倒在地,朝着龙椅上的赵桓,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陛下!此乃不世之功!不世之功啊!”
“李锐将军,国之柱石!当重赏!必须重赏!”
有了李纲带头,其他主战派的官员,也纷纷回过神来,一个个激动得满脸通红,跪倒一片,山呼万岁,请求皇帝下旨嘉奖。
一时间,殿内主战派士气大振,声音几乎要掀翻了垂拱殿的屋顶。
而另一边,以宰相白时中为首的主和派们,则是个个面如死灰。
他们呆呆地看着那颗人头,再看看对面那些状若疯狂的主战派,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完了。
这下全完了。
粘罕一死,他们主张的“议和”,就彻底成了一个笑话。
还怎么和?拿什么去和?
人家金国的大元帅都被人砍了脑袋送到京城来了,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军事冲突,这是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
白时中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刚才还义正辞严地弹劾李锐拥兵自重,质疑军功的真实性。
可现在,这颗血淋淋的人头,就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
他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主战派的鄙夷和嘲讽,有中立派的审视,甚至连自己阵营里的一些人,眼神都开始变得躲闪。
他的威信,在这一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陛下……”白时中挣扎着,还想说些什么,可一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还能说什么?
说这颗人头是假的?枢密院的老将已经确认了。
说李锐是侥幸?侥幸能杀了粘罕?这话他说出来自己都不信。
龙椅上的赵桓,此刻也终于从那巨大的震惊和狂喜中,稍微回过神来。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双拳紧紧握住龙椅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赢了?
我们大宋,竟然打赢了?
还阵斩了敌军的主帅?
这种感觉,对他这个自从登基以来,就天天听着坏消息,被金军压得喘不过气的年轻皇帝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也太美好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做梦一样。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
他看到了李纲等人的狂喜,看到了白时中等人的失魂落魄,更看到了大多数臣子脸上,那种混杂着震惊、茫然和一丝希望的复杂神情。
希望!
对,是希望!
就像一道光,刺破了笼罩在汴梁城上空许久的阴霾。
“赏!必须重赏!”赵桓猛地一拍扶手,几乎是吼了出来。
他太需要这场胜利来稳固自己的皇位,来提振全国的士气,来堵住那些主和派的嘴了!
“传朕旨意!”赵桓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尖利,“河东神机营,全军将士,官升三级!赏钱十万贯!”
“报捷使者赵平,忠勇可嘉,赐飞鱼服,赏黄金百两,官升游击将军!”
“至于主将李锐……”
赵桓顿了顿,他看了一眼龙案上那份措辞强硬的奏折,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
李锐的功劳是天大,可他奏折里提的要求,也确实让他这个皇帝心里很不舒服。
又要钱粮,又要兵权,这胃口也太大了。
“李锐……力挽狂狂澜,功在社稷,朕心甚慰!”
赵桓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加封李锐为武功大夫、河东路兵马副总管,赐爵开国县子!“
”另,赏黄金千两,白银万两,锦缎千匹!”
这个封赏一出,大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武功大夫,正七品的武官阶。河东路兵马副总管,听着唬人,但前面还有个“总管”,实际上权力有限。
至于开国县子,更是个没有食邑的虚衔。
这对于“阵斩敌国元帅”这种不世之功来说,实在是……太轻了。
李纲眉头紧锁,刚想出列再说些什么。
白时中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眼睛瞬间亮了。他立刻抢先一步出列,跪拜道:“陛下圣明!“
”李将军虽然有功,但毕竟年轻,骤登高位,恐其心生骄纵。“
”陛下此举,乃是爱护之意,老臣拜服!”
他这话,明着是夸皇帝,暗地里却是在提醒赵桓,要警惕武将,不能让李锐的势力膨胀得太快。
赵桓听了,果然脸色好看了一些。
他骨子里对武将的猜忌,不是一场胜利就能消除的。
“至于李锐在奏折中所请的粮草军饷,以及自行募兵一事……”
赵桓的目光再次落到奏折上,语气变得有些冷淡,“户部、兵部,可曾有章程?”
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对视一眼,苦着脸站了出来。
“启禀陛下,国库空虚,如今各地勤王兵马云集京畿,粮草军需已是捉襟见肘,实在……实在难以再调拨五十万石粮草和百万贯军饷啊!”
“至于自行募兵,此乃祖宗之法所不许,万万不可开此先例!否则各地将领纷纷效仿,则藩镇之祸不远矣!”
这番话,正中赵桓下怀。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下面跪着的赵平说道:“赵平,你且回去告诉你家将军。他的功劳,朕记在心里。“
”但这钱粮之事,非是朕不给,实乃国库艰难。朕已下令,“
”从内帑中拨出十万两白银,先行送往河东,以作犒赏。”
“至于募兵,事关国本,需从长计议。让他安心守好太原,静待朝廷旨意即可。”
说完,赵桓似乎觉得有些不妥,又补充了一句:“朕知道神机营劳苦功高,特下旨,宣李锐……择日回京,亲自向朕奏报滹沱河大捷的详情。“
”朕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自为他庆功!”
此言一出,李纲脸色大变。
白时中等主和派,则是个个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召李锐回京?
这哪里是庆功,这分明是想把他调离军队,收回兵权!
一旦李锐这个主心骨离开河东,那支所谓的“神机营”,还不是任由朝廷拿捏?
跪在地上的赵平,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他想起了出发前,将军对他的嘱咐。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朗声说道:“启禀陛下!我家将军有言在先!”
“他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如今河东战事未平,金军主力虽灭,但余孽未清,代州、雁门关等地尚在敌手。“
”他身为河东主将,断无擅离职守,回京享乐之理!”
“将军还说,钱粮、兵员,乃是军国大事,一日都不可或缺!“
”若朝廷实在拿不出来,他……他只好自己想办法了!”
“至于陛下所说的庆功,将军说,男儿汉大丈夫,当马革裹尸,建功立业!“
”最大的功,便是将金狗彻底逐出我大宋疆土!待到收复燕云,直捣黄龙之日,再回京向陛下请功,亦不为迟!”
赵平这番话,说得是不卑不亢,掷地有声。
但落在垂拱殿君臣的耳朵里,却无异于一记记惊雷!
什么叫“自己想办法”?
这是要就地征发?还是要去抢?
这跟造反,还有什么区别?!
“放肆!”
“大胆!”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啊!”
一瞬间,整个朝堂都炸了锅。无数的御史言官,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纷纷跳出来,指着赵平破口大骂。
白时中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赵平,对赵桓哭喊道:“陛下!您听听!您听听!这是何等狂悖之言!“
”此人眼中,还有没有陛下,还有没有朝廷?”
“臣恳请陛下,立刻将这狂徒拿下,明正典刑!再下旨,将那李锐……削职夺爵,押解回京,听候发落!”
龙椅上的赵桓,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死死地盯着赵平,胸中的怒火,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点燃。
他刚刚才因为一场大胜而带来的喜悦,在这一刻,被李锐这番“狂悖”的言论,冲刷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愤怒,和深深的恐惧。
这个李锐,他到底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