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那两个腿肚子还在打转的金国使者,正厅里那股子戏谑的氛围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精密机器运转般的冷肃。
李锐没回太师椅上坐着,几步走到沙盘前,随手拔掉了一面代表金军的小旗,动作干脆利落。
“许翰。”
“属下在。”许翰此刻看李锐的眼神,不像看主帅,倒像是在拜一尊活着的魔神。
“刚才的话,都记下了?”李锐头也不回,手指在沙盘边缘轻扣,“特别是那句‘大宋皇帝送妹抵债,牵机毒药暗藏嫁妆’。”
“给我找最好的说书先生,编成段子,编成童谣。三天之内,我要这雁门关内外的三岁小儿,尿尿的时候嘴里都得哼着这词儿。”
许翰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这一招,太阴损了。
这年头,老百姓未必识字,但最爱听这种皇室秘闻下三路的破事。
特别是“狠心哥哥卖妹求荣”这种戏码,绝对是茶馆瓦舍里的爆款。
一旦传开,赵桓那所谓“大义”的遮羞布,直接就成了擦屁股纸,还是带刺的那种。
“属下……明白。只是,这内容是否太过了些?毕竟那是官家……”
“过?”
接话的不是李锐,而是赵香云。
这位前帝姬正站在桌边,用一块洁白的手帕,仔细擦拭着刚才演戏时赤足沾上的灰尘。
她的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刚才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疯女人根本不是她。
“许大人,你也读过圣贤书。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兄之视妹如货物,那妹视兄……”
赵香云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寒光,“便如路人。”
她随手将擦脏的手帕扔进炭盆。火焰“腾”地窜起,瞬间吞噬了那一抹洁白,连灰都没剩下。
“李帅,光靠谣言还差点火候。”
赵香云走到书桌前,主动研墨,声音清冷,“既然要演,那封‘乞降信’和‘布防图’,还是由我亲笔来写比较好。”
“毕竟,我的笔迹,皇兄认得,也信得过。”
李锐转过身,看着这个迅速进入角色的女人,眼中露出一丝欣赏。
这女人,够狠,也够聪明。这才是神机营需要的人。
“准了。”李锐敲了敲桌子,“写惨点。把我想象成十恶不赦的混蛋,怎么虐待你,怎么防备松懈,怎么贪财好色,尽管泼脏水。”
“那是自然。”赵香云提笔,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一封信,便是我送给皇兄的‘回礼’。”
……
车轮滚滚,烟尘蔽日。
长长的车队如同长龙,蜿蜒在官道上。
每一辆大车都压得深深陷入泥土,车辙印足有半尺深,拉车的驽马鼻孔里喷着白气,显得吃力至极。
完颜挞懒骑在马上,脸色黑得像刚从煤堆里爬出来。
他身后押送的,是大金国数年南征北战积攒下的家底——整整五十万两白银,三万石精粮,还有那五百名工匠。
每一样都让他感到心头滴血。
这哪里是赎金?这分明是在割大金的肉,去喂养一只发育成长中的猛虎!
“完颜将军,别来无恙啊。”
雁门关的城门缓缓打开,张虎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的神机营士兵迎了出来。
这些士兵没穿大宋那种臃肿的步人甲,清一色的墨绿军装。
武装带束得紧紧的,背上背着名为“步枪”的神器,眼神犀利如刀,透着一股子土匪才有的贪婪劲儿。
完颜挞懒冷哼一声:“少废话,东西都在这儿。我家二太子呢?”
“急什么。”张虎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活脱脱一副流氓样,“李帅说了,先验货,再谈人。”
“若是这银子成色不足,或者工匠里混了滥竽充数的,那二太子的‘矿工’生活,怕是还得延长几天。”
“你!”完颜挞懒手按刀柄,眼珠子瞪得溜圆。但看着城头那几根黑洞洞的炮管,他终究是把这口恶气咽了下去。
“验!”他咬牙切齿地吼道。
神机营的后勤官立刻像看见肉的狼一样涌了上来。
他们验货的方式很特别,对银子只是简单称重,对粮食也就是抽查几袋。唯独对那五百名工匠,那是恨不得把祖宗十八代都盘问一遍。
“你是铁匠?打过几年铁?擅长锻造还是淬火?”
“你是皮匠?会做马鞍吗?这牛皮怎么处理才耐磨?”
每一个工匠都被单独拉出来询问,甚至还要现场展示手艺。
完颜挞懒在一旁看着,心里越发觉得不对劲。
李锐这厮,对这些卑贱的工匠,怎么比对白花花的银子还上心?
半个时辰后。
“报告副帅!五百名工匠,其中高阶铁匠一百二十人,皮匠八十人,其余皆为熟练工。甚至还有几个会做火药的!”
后勤官兴奋得两眼放光,跑到张虎马前汇报。
张虎闻言,那张原本板着的脸瞬间笑成了一朵菊花。
在这乱世,银子这玩意儿,抢就有。但这等熟练的技术工种,那他们将军都稀罕的宝贝疙瘩!
有了这批人,将军心心念念的“兵工厂”扩建计划,总算是有着落了。
“好!很好!”张虎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银子拉去库房,工匠……全部带走,送去西山!”
“慢着!”
完颜挞懒急了,一勒缰绳拦住去路,“东西你们收了,二太子何时放回?”
张虎瞥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一张条子,像是早有准备:“完颜将军,咱们当初说好的可是‘分期付款’。”
“这只是第一批定金。剩下的人和钱什么时候到齐,二太子什么时候回大同府喝茶。”
“不过你放心,李帅这人最讲信用。既然定金到了,二太子的待遇自然会提高。”
“从今天起,他不用下井挖煤了,改去洗煤厂捡煤矸石,这活儿轻省,还能晒太阳。”
“欺人太甚!!简直是无赖!!”完颜挞懒气得差点从马上栽下来,脸皮紫胀。
张虎根本没理他,拨转马头,对着身后的士兵吼道:“兄弟们,押上这批‘宝贝’,回营!今晚给大伙儿加餐,猪肉炖粉条,管够!”
……
太原府西侧,西山深处。
这里原本是一处荒僻的山谷,如今却被划为神机营的最高军事禁区。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周围的山头上甚至架设了了望塔和机枪阵地。
这五百名金国工匠,连同他们的家眷,被蒙着眼睛,一路颠簸地运到了这里。
当眼罩被摘下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傻了。
这哪里是他们认知中的作坊?
巨大的烟囱高耸入云,像巨人的手指,肆无忌惮地喷吐着黑烟。
赤红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如同地底怪兽的咆哮,连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那是李锐利用系统兑换的图纸,结合宋朝既有的冶铁技术,搞出来的土法高炉。
虽然简陋,充满了暴力美学,但日产量在这个时代简直是神迹。
更让他们惊恐的,是一排排整齐的红砖房。
每一个房间里,都坐满了人。这些人像木偶一样,每个人只负责一道极其简单的工序。
有的在打磨枪托,有的在卷制纸壳弹,有的在组装零件。
流水线。
这是李锐带给这个时代最恐怖的“魔法”。
“看傻了?”
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李锐穿着一身沾着煤灰的工作服,手里拿着一张图纸,看起来更像个工头,而不是那个威震天下的定国公。
那个领头的金国老铁匠,颤颤巍巍地指着远处一台正在喷吐白色蒸汽、带动巨锤疯狂锻打铁锭的“怪物”。
那是李锐花重金兑换的一台早期蒸汽锻锤。
“那……那是何物?可是……可是镇压妖魔的神兽?”
老铁匠的声音都在发抖。那巨锤每一次落下,大地都跟着震颤,“咣当”一声巨响,原本需要十几名壮汉轮流捶打半个时辰的铁锭,几下就被砸成了铁饼。
“神兽?”李锐笑了,笑得意味深长,“不,那是科学。也是未来。”
他走到这群工匠面前,目光扫过这些瑟瑟发抖的面孔。在金国,他们是奴隶,是财产。
但在李锐眼里,这些是能下金蛋的鸡,是神机营腾飞的翅膀。
“都给我听好了。”
李锐的声音不大,却穿透了嘈杂的机器轰鸣声。
“在这里,没人把你们当奴隶。只要手艺好,不仅能吃饱饭,还有肉吃,有工钱拿。做出的东西合格,老子赏他银子,给他分房子!”
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世道,吃饱饭已是奢望,更有工钱拿?
“但是——”
李锐话锋一转,眼中寒光乍现,如同出鞘的利刃。
“谁要是敢偷奸耍滑,或者想把这里看到的东西传出去……”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还在冒烟的试验场。
“轰!!!”
恰在此时,一声巨响传来。
试验场上,一门刚下线的新式迫击炮进行了一次试射。剧烈的爆炸掀起数丈高的尘土,冲击波夹杂着碎石,稀里哗啦地落在工匠们的脚边。
那毁灭性的力量,让所有工匠瞬间双腿发软,跪倒一片,磕头如捣蒜,口呼“天神饶命”。
李锐满意地点了点头。
大棒加胡萝卜,永远是管理的真理。
“带下去,洗澡,换衣服,登记造册。”李锐对身旁的陈广吩咐道,“把那几个会配火药的单独挑出来,带到三号实验室。老子要亲自调教。”
“是!”陈广领命而去。
李锐看着那些被带走的工匠,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有了这批人,加上系统兑换的关键设备,那一项困扰他许久的技术——无烟火药的量产,终于可以提上日程了。
“赵桓,完颜吴乞买。”
李锐望着远处渐渐落下的夕阳,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你们以为我在贪图那点金银?”
“我在造这世上最凶残的怪兽。等它出笼的那一天,希望你们的牙口,能有这钢铁那么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