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翰的院子里,黑山虎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
他端着一碗热茶,慢悠悠地吹着气,却不喝,一双牛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站在面前的许翰。
许翰依然是那身文官服饰,只是脸上没了昨天的铁青和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谦卑的恭顺。
他微微躬着身子,双手拢在袖中,静静地等待着黑山虎开口。
他身后的长随,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黑山虎就这么晾了他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直到把那碗茶从滚烫晾到温吞,才“滋溜”一口喝干,然后重重地把碗往桌上一放。
“许大人。”黑山虎开口了,声音粗得像砂纸在磨墙,“你今早说的话,俺已经替你转告给将军了。”
“多谢黑山将军,多谢黑山将军。”许翰连忙作揖,姿态放得极低,“不知……不知李将军如何示下?
可否给下官一个当面赔罪的机会?”
“赔罪?”黑山虎嗤笑一声,拿眼角瞥着他,“我们将军说了,他日理万机,哪有空见你这种小角色。”
“你那点破事,他压根就没放在心上。”
这话说的极其不客气,简直就是指着鼻子骂人。
同时,黑山虎的脸色也是十分的轻蔑,彷佛根本没有将许翰这个朝廷命官放在眼里。
许翰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心中的怒意不自觉的涌现而出。
袖子里的拳头瞬间攥紧,但很快又松开了。
他现在可不能跟眼前这个莽夫一般见识,他现在还身负着皇上交托给他的重任。
许翰平复了一下心情,脸上依然挂着谦卑的笑容,连连点头道:“是是是,李将军胸怀天下,自然不会与下官这等庸人计较。”
“是下官唐突了,唐突了。”
看到他这副唾面自干的怂样,黑山虎心里一阵鄙夷。
这些朝廷里的文官可真是狡猾,要不是将军今早提点了一下自己,自己可能真就被这家伙给骗过去了。
“不过嘛……”黑山虎故意拉长了语调,享受着这种猫戏老鼠的快感,“我们将军也不是不讲情理的人。”
“他说,既然许大人有心为国分忧,那也不能让你闲着。”
许翰的眼睛一亮,心中暗道:来了!
他立刻躬身道:“但凭李将军吩咐!只要能为抗金大业出一份力,下官万死不辞!”
“行了行了,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
黑山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们将军说了,最近将士们操练辛苦,军服鞋袜的磨损很大。”
“军中的缝补营,人手有些紧张,账目也有些混乱。”
“你呢,不是自称朝廷派来的转运使吗?这军服被装,也算是军需的一部分。”
“将军就给你安排了个差事,从今天起,你就去缝补营,帮着核对一下库存,统计一下数目。”
“也算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说完,黑山虎便抱着膀子,好整以暇地看着许翰,想从他脸上看到预料中的震惊、愤怒和羞辱。
一个堂堂的进士,朝廷钦差,被派去跟一群缝缝补补的军中妇孺打交道,这简直是把他的脸皮剥下来,扔在地上反复踩踏。
可许翰的反应,却出乎了黑山虎的意料。
他先是愣了一下,似乎没听明白“缝补营”是个什么地方。
但当他反应过来之后,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怒意,反而露出了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
“多谢将军!多谢将军体恤!”
许翰激动地再次作揖,声音都有些颤抖,“下官……下官一定尽心尽力,绝不辜负将军的期望!”
“保证把缝补营的账目,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这是什么情况?
黑山虎彻底懵了。
他想过许翰可能会暴跳如雷,也想过他可能会据理力争,甚至想过他可能会气得昏过去。
唯独没想过,他会是这么一副欣然领命,感恩戴德的模样。
难道……这家伙真是个傻子?或者说,他被将军吓傻了?
黑山虎想不明白,他那简单的脑回路里,完全无法理解许翰此刻的心情。
在黑山虎看来,这是奇耻大辱。
但在许翰看来,这却是他计划成功的第一步!
去缝补营怎么了?
只要能走出这个院子,只要能接触到神机营的普通士兵和后勤人员,对他来说,就是胜利!
缝补营,听起来是个不起眼的地方,但那里人多嘴杂,三教九流汇集,正是打探消息的绝佳场所!
他可以在核对账目的过程中,名正言顺地跟缝补营的管事、士兵、甚至是那些妇孺聊天。
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他或许就能拼凑出神机营的组织架构、人员构成,甚至是……兵力部署!
李锐啊李锐,你以为把我扔进一个女人堆里,就是对我的羞辱和限制吗?
你错了!
你这是亲手给我打开了一扇通往你秘密的窗户!
许翰心中冷笑,脸上的表情却愈发恭敬和诚恳。
“黑山将军,不知下官何时可以去缝补营上任?下官已经迫不及待,想为大军效力了!”
“……”
黑山虎看着眼前这个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文官,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说不出的不得劲。
他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着什么急?将军的命令,还能有假?你等着,待会儿会有人来带你去。”
说完,他感觉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便站起身,一甩袖子,气哼哼地走了。
他得赶紧去跟将军汇报,这个姓许的,实在是太古怪了!
看着黑山虎离去的背影,许翰缓缓直起身子,脸上的谦卑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沉静。
他身后的长随,早就被刚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此刻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问道:“大……大人,您……您真的要去那个……缝补营?”
“去,为什么不去?”许翰淡淡地说道,“这是李将军给我的第一个‘考验’,我得漂漂亮亮地完成了,才能有下一步。”
他走到窗边,看着院外那片陌生的天空。
从他踏入缝补营的那一刻起,他与李锐之间无声的较量,才算真正开始。
……
帅府里,李锐听完黑山虎添油加醋的汇报,也是微微一愣。
“哦?他真就这么答应了?还感恩戴德?”
“可不是嘛!”黑山虎一脸郁闷地说道,“俺本来想看他笑话,结果他那副样子,搞得俺自己跟个傻子似的。”
“将军,这家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俺怎么越看越糊涂了。”
李锐沉吟了片刻,随即笑了。
“有意思,真有意思。”他敲了敲桌子,“看来,我还是小看这位许大人了。”
“会咬人的狗不叫,这位许大人可真沉得住气。”
“那怎么办?还让他去吗?”
“去,当然要去。”李锐说道,“我倒要看看,他能在缝补营里,使出些什么招数。”
“你派人去跟缝补营的管事打个招呼。”李锐吩咐道,“就说许翰是去帮忙的,让他客气点,但也不用太当回事。”
“他要看什么账目,就给他看。”
“他要问什么,知道的就说,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
“总之,把他当个普通人看待就行了。”
“是,末将明白。”黑山虎领命。
“等等。”李锐又叫住了他,“你再传个话,让张虎把他那个炮兵师的算术尖子,调两个过去,‘协助’许大人工作。”
“啊?还派人帮他?”黑山虎更不解了。
“那叫协助吗?”李锐笑了,“那叫监视。”
“让两个最懂算术的兵过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算的每一笔账,见的每一个人,都要有人在旁边看着。”
“我倒要看看,他这个状元出身的文官,算术比不比得上我神机营的小兵!”
这一下,黑山虎终于明白了。
将军这是明着派人去帮忙,暗地里是派了两个“账房先生”去监视和打擂台啊!
高,实在是高!
“将军英明!”黑山虎由衷地赞叹道,然后兴高采烈地跑去传令了。
李锐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
许翰的反应,确实超出了他的初步预料。
这个人的隐忍和心机,比他想象的要深。
不过,这样也好。
对手越是强大,这盘棋,才下得越有味道。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了太原府西郊的位置。
算算时间,陈广和那个“墨先生”,应该已经开始尝试生产那两样关键的东西了。
只要无烟火药能够实现量产,别说一个许翰,就是十个许翰,一百个白时中,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土鸡瓦狗。
在绝对的物理面前,那些朝堂上的蝇营狗苟都不过是浮云罢了。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
“报!将军!负责监视许翰的弟兄传来消息。”
“说。”
“许翰……已经带着他的长随,去缝补营了。”
亲卫的表情有些古怪,“而且,他……他真的在核对针线的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