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宣传部那间平日里显得有些空旷的中型会议室，今日座无虚席。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审视、疑虑乃至淡淡敌意的复杂气息。关于“汉西省网络舆情综合分析溯源平台”的首次技术论证会，就在这里举行。
副部长任贤亲自主持会议，面色平静，但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深知今天这场“硬仗”不好打。
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分坐着来自不同单位的专家和干部。省通信管理局来的是网络管理处副处长戴明硕和一位资深高工张俊；公安厅网安总队来的是一位技术支队副支队长，警衔不低；省委机要局、省政府信息中心也都派出了处级干部和相关领域的副高职称专家。这些人，无一不是在各自领域深耕多年、手握实权或技术话语权的人物。
林凡坐在任贤下手不远的位置，面前摊开着精心准备的汇报材料。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好奇、探究、不以为然，甚至还有几分轻蔑。一个宣传部信息处的新人，居然妄想牵头设计一个横跨多个强势部门的省级大平台？在很多人看来，这无异于天方夜谭，甚至有些不懂规矩。
会议伊始，任贤简要说明了会议目的，强调了省委领导对此事的关注，以及平台建设对于全省网络舆情工作的必要性。他的开场白力求公允，但定下的基调已然将林凡推到了舞台中央。
轮到林凡汇报时，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一心只想摸鱼的穿越者，而是被系统知识和迫在眉睫的任务逼到墙角的“专家”。他打开ppt，清晰的架构图、数据流、技术参数呈现在大屏幕上。
他的讲解条理清晰，从需求分析到架构设计，从硬件选型到安全考量，甚至对潜在的技术难点和应对策略都做了阐述。他刻意避免了过于超前的概念，尽量将思路锚定在2005年的技术条件下，但其中蕴含的系统性、前瞻性和对细节的把握，依然让在座的一些技术专家眼中闪过讶异。
然而，汇报刚一结束，预料之中的刁难便如同疾风骤雨般袭来。
“小林同志的方案，听起来很宏大，技术细节也似乎考虑了不少。”
通管局的张俊率先发难，他推了推眼镜，欲抑先扬也是职场说话的套路，“但是，我有个很实际的问题。你设计的数据采集层要覆盖全省主要网站、论坛甚至部分通讯群组，这涉及到海量的实时数据抓取。且不说技术实现难度，单就这个数据采集行为的合法性与授权依据是什么？我们通管局作为互联网行业主管部门，从未授权过任何一个单位可以进行如此大规模、无差别的网络信息抓取。这涉嫌侵犯公民隐私和企业数据权益，弄不好就是违规操作，甚至引发法律纠纷！”
这个问题极其尖锐，直接指向方案的法律和政策红线。
林凡早有准备，平静回应：“张处的问题非常关键。平台的数据采集行为，必须严格在法律框架内进行。我的设想是，首先，采集范围应严格限定于公开的网络信息，不涉及任何非公开领域和授权访问内容。其次，平台的主体应是代表省委省政府进行舆情管理的权威机构，其数据采集行为应被视为履行法定职责的一部分，而非商业或个人行为。当然，这需要未来有明确的法规或政策授权作为支撑。在当前阶段，我们可以先采用定向采集、重点监控的模式，目标网站的选择需经过严格审批和备案，确保每一步都有据可依。”
公安厅的副支队长紧接着开口，语气更加强硬：“就算数据采集合法，数据共享呢？林凡同志的方案里提到要与公安、通管等部门进行数据交换和协同研判。我想请问，公安部的网络数据，很多涉及案件线索甚至国家安全，保密等级极高，凭什么共享给你这个宣传部的平台？通过什么技术手段确保数据在交换过程中的绝对安全？拿什么制度来保证数据不会被滥用？空口白话，谁敢担这个责任？”
他的目光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防卫性。
林凡感受到压力，但脑海中的博士级知识提供了坚实的后盾：“您说的完全是事实，数据安全是生命线。我的设计是，并非要求原始数据全盘共享，而是通过建立安全边界和数据交换区，采用‘数据不动算法动’或‘结果共享、原始数据不出境’的原则。例如，可以通过部署物理隔离网闸，定制开发专门的数据过滤、脱敏和摘要生成程序，只将非涉密的分析结果、态势预警或经过严格处理的关联线索进行交换。所有交换过程必须遵循国家密码管理局规定的加密标准，并建立完整的审计日志和责任追溯机制。这需要制定极其严苛的数据共享协议和安全管理制度，但这并非技术上的不可能。”
“说得轻巧！”另一位专家摇头，“这需要投入多少资金？买多少设备？养多少技术人员？维护成本有多高？你这个方案里提到的服务器集群、高速专网、安全设备，初步估算下来没有几千万根本打不住！省财政的钱就这么好要？为了一个‘可能’存在的风险，投入如此巨资，性价比如何论证？会不会造成巨大的浪费？”
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财政问题。
林凡深吸一口气，开始从风险规避和长期效益的角度进行成本效益分析：“投入确实巨大。但我们不能只算经济账，更要算政治账、社会账。一次类似禽流感谣言这样的事件，造成的经济损失和社会动荡，其代价可能远超平台的建设费用。平台的意义在于‘平时好用，战时管用’，能够将潜在的巨大风险化解于萌芽，或者至少能让我们在危机来临时掌握主动权，减少损失。从长远看，这是一项必要的战略投资。我们可以分步实施，先建设核心模块，验证效果，再逐步扩展，分散资金压力。”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成了林凡的“舌战群儒”时间。专家们从各个角度发问质疑：技术路线的成熟度、性能瓶颈的预估、运维保障的难度、与其他现有系统的兼容性、甚至具体到某个协议的选择是否最优……问题越来越深入，越来越专业。
然而，令所有与会者暗自心惊的是，这个年轻的林凡，面对每一个问题，竟然都能对答如流。他不仅清晰地解释了自己方案的设计初衷，更能引经据典，从通信原理、信息论、网络协议底层机制、系统架构设计哲学等多个维度，进行深入浅出的剖析和论证。他的回答逻辑严密，数据支撑有力，甚至能指出某些专家提问中隐含的技术误区或概念模糊之处。
会议室里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最初的轻蔑和不以为然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讶、凝重，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这个年轻人，是真的懂！而且不是浮于表面的懂，其理论功底之扎实、思维之缜密、视野之开阔，完全不像个刚出校门的毕业生，反倒像个沉浸行业多年的技术权威。
任贤在一旁听着，原本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眼底闪过一丝赞赏。林凡今天的表现，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终于，激烈的技术质询环节告一段落。专家们面面相觑，从纯技术角度，他们发现自己竟然很难彻底驳倒这个方案。林凡的准备太充分了，他的知识储备深厚得令人吃惊。
沉默了片刻，通管局的那位副处长戴明硕清了清嗓子，开口了。他的语气缓和了许多，但内容却更加致命：
“林凡同志，听了你的汇报和答辩，我必须承认，从纯技术构想上看，这个方案很有想象力，也具备一定的理论基础。很多技术难题，看来也确实有解决路径。”
他话锋一转，回到了最初也是最核心的障碍上：“但是，所有这些技术实现的前提，是你报告中提到的——建立一个高层次的、强有力的跨部门协调机制，打破数据壁垒和权限壁垒。没有这个前提，你设想的数据采集、共享、协同处置，全都是空中楼阁。”
他环视一圈，得到了其他专家无声的赞同：“而这个问题，恰恰是最难解决的。这涉及各部门的核心利益、权力划分、甚至保密规定。这不是我们技术层面能够论证和解决的，这需要省委省政府最高层做出决断，需要强有力的政治推动和制度设计。在现有的体制机制下，我们看不到实现的可能。”
“所以，”他最后总结道，语气带着一丝遗憾却也十分坚定，“我们的综合意见是：该平台方案技术思路具有一定前瞻性，但当前缺乏必要的体制机制支撑和数据授权依据，可行性存疑，建议暂缓推进，或待更高层级协调机制明确后再行论证。”
一锤定音。
技术上的刁难未能奏效，最终却败给了更强大的“现实规则”。
任贤副部长对这个结果似乎并不意外，他平静地总结了会议，感谢了各位专家的宝贵意见，表示部里会认真研究吸纳。
会议结束，专家们陆续离开，经过林凡身边时，目光复杂，戴明硕向林凡微微点头致意。
林凡坐在原地，心情复杂。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却无法推动事情的实质进展。系统的任务像一座大山，依然压在心头。
任贤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林，别灰心。你今天表现得非常出色，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专家们的意见也在情理之中。走吧，跟我一起去向陈部长汇报一下结果。”
陈江山办公室。
听完任贤和林凡的汇报，陈江山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他缓缓开口，语气平和，“那些专家，背后代表的是各个部门的立场和利益。让他们点头同意一个可能分走他们权力和数据的方案，难如登天。你能在技术上驳倒他们，已经很难得了，证明了你的价值和这个方案本身的潜力。”
他拿起那份专家论证意见，看了看：“这份意见很好，很客观，既肯定了技术上的可能性，也明确指出了最大的障碍所在。这才是专家该有的态度。”
他看向林凡和任贤：“这件事，急不得。光靠我们宣传部一家，推不动。下一步，就是把你的方案、今天的论证过程以及这份专家意见，一并整理好，我找机会向孙光明部长做一次专题汇报。让主要领导看到它的价值，同时也看到它的难度。剩下的，就是等待时机了。”
从陈江山办公室出来，林凡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至少，领导没有因为受阻而否定他的工作，反而给予了肯定。虽然任务遥遥无期，但总算没有彻底堵死。
回到信息处办公室，还没等他坐下喝口水，处里一位四十多岁、平时颇为热心的赵洁赵大姐就笑吟吟地凑了过来。
“小林，忙完啦？听说你今天去开大会了？表现不错啊！”赵大姐先是惯例寒暄两句，然后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地说：“小林啊，大姐问你个事儿，你别介意哈。你……现在有对象没？”
林凡心里咯噔一下，来了机关单位必备的“关怀”环节。他赶紧摇头：“谢谢赵大姐关心，我……有女朋友了。”他试图用最直接的方式堵住后续的话头。
“有啦？”赵大姐明显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随即又布满怀疑，“真的假的？你可别骗大姐！没听说你谈恋爱啊？哪个单位的？长得怎么样？什么时候带来给大姐看看？”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带着机关老同志特有的“关心则乱”和“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
林凡头皮发麻，他哪来的女朋友？刚才纯粹是下意识地拒绝。他只能硬着头皮敷衍：“呃……是真的。她……她不在咱们系统，所以不太方便说。”他试图含糊其辞。
“不在系统？”赵大姐的疑心更重了，上下打量着林凡，一副“我早就看穿你了”的表情，“小林啊，跟大姐还不说实话？是不是眼光太高了？还是不好意思？我跟你说，大姐这边可是有个特别好的人选，女孩是省人民医院的护士，长得漂亮又贤惠，家里条件也好……”
林凡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赶紧打断：“赵大姐，真的不用了！我真的有女朋友了！谢谢您的好意！”
赵大姐见林凡死活不松口，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明显有些不高兴了，觉得林凡不识好歹，敷衍她：“行吧行吧，你们年轻人现在主意大。不过小林，我可跟你说，处里下次聚餐，你可必须得把你这位‘神秘’的女朋友带来给大家看看！不然啊，大姐我可不信，到时候还得给你张罗！”
说完，赵大姐略带不满地扭身走了。
林凡僵在原地，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系统的任务如山压顶，跨部门协调寸步难行，现在还得凭空变出一个女朋友来应付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