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湿意,缠缠绵绵,把青石巷浇得发亮,也把临河的织坊浸得透透的。
沈青芜的指尖刚触到织机上的经丝,就觉出一丝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钻进骨髓里。她拢了拢身上的素色布衫,袖口磨出了浅白的毛边,露出的手腕细瘦,却有着惊人的力道——那是十几年织锦练出来的,指节上覆着一层薄茧,摸上去糙得很,与她那张素净的脸全然不符。
织坊在乌镇西栅的深处,临着一条窄河,名叫“影河”。河面上常年飘着一层薄雾,即便是正午,也难见阳光,河水绿得发暗,像一块浸了水的墨玉,偶尔有乌篷船划过,船桨搅碎水面的影子,却总也划不散那股子阴沉沉的潮气。
织坊的门是旧式的木板门,推开时会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老人的叹息。门楣上挂着一块牌匾,写着“青芜织坊”,字迹是隶书,墨色发黑,边缘有些斑驳,不知挂了多少年。坊里摆着三架织机,都是老物件,木头被摩挲得发亮,机身上刻着细密的缠枝莲纹,只是那花纹的缝隙里,总像是藏着些灰黑色的污渍,擦不净,洗不掉。
沈青芜是织坊的主人,也是唯一的织工。她自小跟着师父苏婆婆学织锦,苏婆婆三年前走了,走的时候是个雨夜,和今天一样,雨丝斜斜地打在窗棂上,织机还在“咔哒咔哒”地响,苏婆婆就坐在织机前,头歪在经丝上,手里还攥着一根银线,眼睛睁着,望着织机上未完成的锦缎,神色平静得有些诡异。
那锦缎沈青芜一直留着,挂在织坊最里侧的墙上。锦面上织的是“百鸟朝凤”,凤鸟的羽毛用的是金线,百鸟用的是各色丝线,只是织到一半,凤鸟的眼睛是空的,没有点睛。苏婆婆临终前说过,这锦不能点睛,一点睛,就“活”了。
沈青芜不懂什么叫“活了”,她只知道,师父走后,织坊里就多了些奇怪的事。
比如,夜里织机总会自己响。
她住的厢房就在织坊后院,隔着一道月亮门。每到后半夜,当雨声渐歇,薄雾漫进院子时,织坊里就会传来“咔哒、咔哒”的声响,那是织梭穿梭的声音,不急不缓,像是有人在深夜织布。
沈青芜起过几次夜,悄悄走到织坊门口,从门缝里往里看。月光透过薄雾照进去,织机的影子投在地上,歪歪扭扭的,却看不到半个人影。可那织梭明明在动,经丝和纬丝交错,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操控。
她不敢进去,师父说过,织坊里的东西,自有灵性,夜里不要惊扰。
又比如,河里的影子。
影河的水很静,映出的影子总是格外清晰,连岸边的柳丝垂到水面,影子里的柳叶都能数清。可沈青芜发现,自己的影子在河里,总是和别人不一样。
别人的影子是跟着身形动的,她的影子却偶尔会慢半拍。有一次,她蹲在河边洗手,指尖刚碰到水面,就看见河里的影子没有蹲下来,反而直直地站着,头微微歪着,像是在看她。她猛地抬头,身后空无一人,再低头时,影子又恢复了正常,乖乖地蹲在水里,和她一模一样。
她以为是自己眼花,可次数多了,就由不得她不信。有一回,她故意在河边站了半个时辰,一动不动,看着河里的影子。起初影子也不动,可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影子的手指忽然动了动,像是在拨弄什么,接着,影子的嘴角似乎向上弯了弯,像是在笑。
沈青芜吓得跌坐在地上,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爬起来就往织坊跑,直到关上木板门,靠在门板上,听着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才稍稍安定下来。
织坊里的生意不算好,也不算坏。来乌镇的游人多,大多是冲着古镇的景致来的,偶尔有人走进织坊,看中了沈青芜织的锦,会买走一两块做扇面,或是做荷包。沈青芜的锦织得好,尤其是“影纹”,是苏婆婆独门的技法,织出来的花纹像是蒙着一层薄雾,若隐若现,细看之下,花纹里仿佛藏着无数个细小的影子,随着光线的变化,影子会轻轻晃动,像是活的。
这天午后,雨稍微小了些,薄雾却更浓了。织坊的木板门被推开,“吱呀”一声,打破了坊里的宁静。
沈青芜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青衫的男子站在门口,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上绣着淡雅的兰草。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一股书卷气,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像是久病初愈,又像是常年不见阳光。
“请问,这里是青芜织坊吗?”男子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沈青芜点点头,停下了手里的织梭:“是,先生要织锦,还是买现成的?”
男子走进织坊,收起油纸伞,伞面上的水珠滴落在青石板地上,晕开一小片水渍。他目光扫过坊里的织机,最后落在墙上那幅未完成的“百鸟朝凤”上,眼神微微一凝。
“我叫顾砚,是个画师。”男子自我介绍道,“听闻沈姑娘的影纹织锦天下独绝,特地来求一幅。”
沈青芜抿了抿唇:“先生想要什么样的?”
“我想织一幅‘孤山夜雪’。”顾砚说道,“要最细的丝线,织出雪落在松枝上的样子,还要有雾,有月亮,最重要的是,要织出影子——雪的影子,松的影子,月亮的影子。”
沈青芜愣了一下。影纹织锦虽能织出影子的意境,可从未有人要求把“影子”作为主体来织。影子是虚的,是依附于实物存在的,怎么能单独织出来?
“先生,影子是虚的,织不真切。”沈青芜如实说道。
顾砚却笑了笑,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一幅画卷,展开铺在旁边的八仙桌上。画卷上画的正是孤山夜雪,墨色浓淡相宜,雪是留白,松枝是焦墨,月亮是淡墨,而在松枝下、雪地上,果然画着细密的影子,那些影子不是简单的黑色,而是带着淡淡的灰蓝,像是月光下真的投射出的影像,诡异又逼真。
“沈姑娘请看,”顾砚指着画卷上的影子,“我要的就是这样的影子,要让看到锦缎的人,觉得那些影子是活的,是会动的。”
沈青芜盯着画卷上的影子,忽然觉得有些眼熟。那影子的笔触很细,像是用极细的针画出来的,边缘有些模糊,和她在影河里看到的自己的影子,有几分相似。
“这画卷……是先生自己画的?”沈青芜问道。
“是。”顾砚点点头,“我在孤山住了半年,每天夜里都去看雪,看影子,画了无数张,才画出这一幅。”他顿了顿,又道,“我听闻沈姑娘的师父苏婆婆,曾经织出过‘活’的影子,所以才特地赶来。”
沈青芜心里一紧。师父确实说过,她年轻时织过一幅“月影图”,织成后,每到夜里,锦缎上的月亮影子就会落在地上,随着月光移动。只是那幅锦缎后来不知所踪,苏婆婆也再也没织过类似的。
“我师父的技艺,我只学了皮毛。”沈青芜有些犹豫。
“我愿意出十倍的价钱。”顾砚说着,从行囊里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银子泛着冷光,沉甸甸的,“如果织得好,我再给姑娘加一倍。”
沈青芜看着那锭银子,又看了看顾砚那双带着期待的眼睛,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她需要钱,织坊的屋顶有些漏雨,需要修缮,而且,她心里也藏着一个念头——她想试试,师父说的“活”的影子,到底是什么样子。
“先生何时要?”
“越快越好。”顾砚说道,“我在镇上的客栈住下,每日过来看看进度。”
顾砚走后,织坊里又恢复了宁静,只剩下雨丝打在窗棂上的声音,和织机偶尔发出的轻微响动。沈青芜走到八仙桌前,拿起顾砚留下的画卷,仔细端详。
画卷上的孤山夜雪,意境清冷,雪地上的影子层层叠叠,像是有无数个人站在那里。沈青芜越看,越觉得那些影子像是在动,尤其是在光线昏暗的地方,那些影子仿佛要从画卷里爬出来,钻进人的眼睛里。
她猛地合上画卷,心口有些发慌。
夜里,沈青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织坊里又传来了“咔哒、咔哒”的织机声,比往常更响,更急促,像是有人在赶工。她披衣起身,走到月亮门后,往织坊望去。
薄雾从影河上漫过来,钻进织坊的窗户,在月光下形成一道朦胧的光幕。织机的影子在地上晃动,这一次,她清晰地看到,织机前似乎有一个模糊的人影,穿着和她一样的素色布衫,身形纤细,正坐在那里织布。
那人影的动作很快,织梭在经丝纬丝间穿梭,发出“唰唰”的声响。沈青芜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她想看清那人的脸,可雾气太浓,人影的头部像是被一团白雾裹着,什么也看不清。
忽然,那人影停了下来,缓缓地转过头,朝着月亮门的方向望去。
沈青芜吓得浑身一僵,转身就往厢房跑,关上房门,靠在门板上,浑身冰凉。她能感觉到,那人影在看她,那目光穿透了门板,穿透了薄雾,落在她的背上,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她不知道那是谁,是师父的魂魄?还是织坊里的灵性?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
接下来的几天,顾砚每天都会来织坊。他话不多,只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沈青芜织布,偶尔会指点几句,大多是关于影子的细节。他对影子的要求极高,甚至精确到每一根丝线的颜色,每一个影子的角度。
沈青芜按照顾砚的要求,选用了最细的冰蚕丝,颜色有白、灰、蓝、黑四种,用来表现雪、雾、月亮和影子。织锦的过程很艰难,尤其是织影子的时候,需要极其精准的力道,一丝一毫都不能出错,否则影子就会失真。
她发现,顾砚对影河的影子似乎格外感兴趣。每天午后,他都会到河边站一会儿,盯着河里的影子出神,有时候会拿出纸笔,画下河里的影子,画得极其细致,连影子边缘的模糊纹路都不放过。
有一次,沈青芜正在河边浣洗丝线,顾砚站在她身边,忽然问道:“沈姑娘,你有没有觉得,这河里的影子,和我们平时看到的不一样?”
沈青芜的心猛地一跳,抬头看向顾砚。他的目光落在河里,神色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沈青芜强装镇定地问道。
“你看,”顾砚指着河里沈青芜的影子,“别人的影子是黑的,你的影子,却带着一丝灰蓝,而且,它好像……有自己的想法。”
沈青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河里的影子果然带着淡淡的灰蓝,正随着水波轻轻晃动。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影子的手指又动了动,像是在回应顾砚的话。
“你也看到了?”顾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沈青芜猛地收回目光,心跳得飞快:“先生看错了,影子怎么会有自己的想法。”
她转身就往织坊跑,不敢再看那条河,也不敢再看顾砚。她觉得,顾砚这个人,和他带来的那幅画卷一样,都透着一股诡异。
织锦的进度越来越快,锦面上的孤山夜雪渐渐成型。松枝上的雪蓬松柔软,雾气朦胧,月亮挂在天上,散发着淡淡的清辉。最让人惊叹的是那些影子,层层叠叠,深浅不一,真的像是月光下投射出的真实影子,随着光线的变化,仿佛真的会轻轻晃动。
沈青芜却越来越不安。她发现,自从开始织这幅“孤山夜雪”,织坊里的怪事越来越多了。
夜里的织机声越来越频繁,有时候甚至会持续一整夜。她好几次在夜里醒来,都能听到织梭穿梭的声音,还有一种轻微的、像是有人在耳边呼吸的声音。
她的影子也变得越来越奇怪。不仅在河里,在烛光下、月光下,她的影子都会偶尔失控。有一次,她坐在烛火旁穿针引线,影子却没有跟着她的动作,反而站起身,走到织机前,像是在查看锦缎的进度。
她还发现,自己的精神越来越差,总是觉得疲惫不堪,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而织锦却越来越鲜亮,那些影子越来越逼真,甚至能让人感觉到一股淡淡的寒气,从锦缎上散发出来。
这天晚上,沈青芜织到深夜,实在太累了,趴在织机上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影河边,河里的水变成了墨黑色,无数个影子从河里爬出来,围着她,那些影子都是模糊的,看不清脸,却能感觉到它们在盯着她,带着贪婪的目光。
忽然,一个影子走到她面前,那影子穿着素色布衫,身形纤细,正是她自己的影子。影子抬起手,朝着她的脸摸来,指尖冰凉,带着河水的湿气。
沈青芜想躲,却动弹不得。她看着影子的脸,渐渐变得清晰,那竟然是苏婆婆的脸!苏婆婆的眼睛是空的,没有瞳孔,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嘴角带着一丝诡异的笑。
“青芜,织完它,织完它……”苏婆婆的声音从影子里传来,沙哑而空洞,“影子需要宿主,你的影子,很适合……”
沈青芜猛地惊醒,浑身冷汗淋漓。织机还在“咔哒”作响,织梭在经丝纬丝间穿梭,而她的手,还放在织机上,保持着织布的姿势。
锦缎上的“孤山夜雪”已经快要完工了,只剩下最后一片影子,是松枝投在雪地上的影子,形状像是一个人的轮廓。
沈青芜看着那片未完成的影子,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的指尖泛着淡淡的灰蓝色,像是被墨染过一样,洗不掉。
她忽然明白,师父说的“活了”,是什么意思。
那些影子,真的会活过来。它们需要依附在织工的身上,汲取织工的精气神,才能从锦缎里走出来,成为独立的存在。而她,正在用自己的生命力,喂养这些影子。
苏婆婆当年织的“月影图”,恐怕也是这样。师父走的时候,眼睛睁着,望着未完成的“百鸟朝凤”,或许,她不是寿终正寝,而是被锦缎里的影子吞噬了。
而顾砚,他根本不是来买锦的。他知道影子的秘密,他想要的,是一幅“活”的影子锦缎,而她,就是那个喂养影子的祭品。
沈青芜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她想毁掉锦缎,想逃离织坊,可她的手却不听使唤,依旧在机械地织布。织梭穿梭,经丝纬丝交错,最后一片影子,渐渐成型。
就在这时,织坊的门被推开了,顾砚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他的脸色比之前更白了,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沈姑娘,恭喜你,快要完工了。”顾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魔力,“你看,这些影子多漂亮,它们马上就要活过来了。”
沈青芜看着他,忽然发现,顾砚没有影子。无论是在烛光下,还是在月光下,他的脚下都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丝阴影。
“你……你没有影子?”沈青芜的声音颤抖着。
顾砚笑了笑,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我曾经也有影子,只是我的影子,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宿主,从锦缎里走出来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青芜的影子上,“而你的影子,很快也会这样。”
“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顾砚说道,“重要的是,我们都是影子的守护者。沈姑娘,你继承了苏婆婆的技艺,也继承了她的使命。你的影子,会成为最完美的宿主,而这幅‘孤山夜雪’,会成为影子最好的载体。”
沈青芜猛地摇头:“不,我不要!我要毁掉它!”
她想伸手去扯锦缎,可身体却像是被钉在了织机前,动弹不得。她的影子从地上爬起来,缓缓地站在她的面前,影子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脸上带着和顾砚一样的笑容。
“师父……”沈青芜看着影子,眼泪流了下来。
影子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锦缎。就在那一刻,锦缎上的所有影子都动了起来,雪地上的影子、松枝的影子、月亮的影子,都从锦缎里爬了出来,化作一道道灰蓝色的雾气,在织坊里盘旋。
雾气越来越浓,包裹着沈青芜,她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在快速流失,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冷。她的视线开始模糊,最后,她看到自己的影子钻进了锦缎里,化作那最后一片松枝的影子,而锦缎上的“孤山夜雪”,变得栩栩如生,仿佛真的有一座孤山,一场夜雪,一轮明月,还有无数个活灵活现的影子。
顾砚走到织机前,拿起锦缎,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他小心翼翼地把锦缎卷起来,放进随身的行囊里,然后转身走出织坊。
织坊的木板门自动关上,“吱呀”一声,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
影河上的薄雾更浓了,河水绿得发黑,河面上倒映着织坊的影子,倒映着无数个晃动的人影。
第二天清晨,有人发现青芜织坊的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三架织机静静地摆在那里,墙上挂着那幅未完成的“百鸟朝凤”,凤鸟的眼睛依旧是空的。
而影河边,多了一个穿着素色布衫的女子,她站在河边,盯着河里的影子出神,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有人问她是谁,她不说话,只是看着河里的影子,手指轻轻晃动,像是在织布。
镇上的人都说,她是沈青芜,只是疯了。
只有顾砚知道,真正的沈青芜,已经变成了锦缎里的一道影子。而那个站在河边的女子,是沈青芜的影子,找到了新的宿主,活了过来。
他背着行囊,离开了乌镇,前往下一个地方。那里,会有新的织工,新的影子,新的锦缎。
影子的传承,从来没有停止过。就像江南的雨,缠缠绵绵,无休无止。而那些织锦的人,不过是影子的祭品,用自己的生命力,织出一场又一场细思极恐的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