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九年,秋,霜降。
黑水渡的雾,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凉。
陈砚撑着篙,站在乌篷船的船头。竹篙插进江底的淤泥里,拔出来时带着一股腥冷的腐气,混着雾珠黏在他的粗布袖口上,凉得像贴了块冰。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短褂,裤腿挽到膝盖,露出的小腿布满老茧,还有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那是多年摆渡时被江里的暗礁、或是不知什么东西划出来的。
船是老船,父亲传下来的。乌篷发黑,船板缝里嵌着经年累月的青苔和泥垢,踩上去咯吱作响,像是随时会散架。船尾挂着一盏马灯,灯油是特制的,混了艾草和朱砂,昏黄的光在浓雾里晕开一小片,勉强能照见船头三尺远的江面。
黑水江的水,是墨黑色的,深不见底。哪怕是正午日头最盛的时候,也看不到江底的石子,只有偶尔冒上来的气泡,破裂时发出细微的“啵”声,像是有人在水下叹气。陈砚摆渡三十年,从十五岁接过父亲的篙,就没见过这江水清澈过。
“陈老爹,还渡吗?”
岸边传来一声沙哑的喊,是村里的李老汉,背着个半旧的竹筐,站在雾里,身影模糊得像张纸。
陈砚收回篙,声音带着江风刮出来的粗糙:“渡。不过李叔,你该知道规矩——日头落了,只渡往南去的,不渡往北来的;只渡‘该走’的,不渡‘恋世’的。”
李老汉干笑两声,从竹筐里掏出一叠黄纸,还有三炷香,放在岸边的石头上:“知道知道,老规矩了。这是给我家老婆子的,她走了三七,总说冷,我给她烧点纸衣,再送她一程,让她安心往南去,别回头。”
陈砚没说话,只是拿起岸边的香,点燃了,插在船头的香炉里。香灰是黑色的,落在船板上,和泥垢混在一起,分不清是香灰还是淤泥。他又拿起黄纸,一张张扔进江里。奇怪的是,黄纸落在墨黑色的江面上,没有下沉,反而像浮萍一样漂着,慢慢化作一缕缕青烟,融进浓雾里。
“好了,回去吧。”陈砚说道,“告诉婶子,别恋着家里,往南走,有暖汤喝,有软床睡。”
李老汉点点头,转身就往村里走,脚步很快,像是怕被雾缠上。他的身影没走几步,就被浓得化不开的雾吞没了,只留下一串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最后消失在江风里。
陈砚重新撑起篙,乌篷船缓缓驶离岸边,往江中心去。他的目光落在江面,雾里隐约能看到一些漂浮的东西——有的是没烧干净的纸人,有的是断裂的红绳,还有的是小孩的鞋,颜色鲜艳,却在雾里透着一股诡异的惨白。
这些都是“不该走”的人留下的。黑水渡的规矩,是父亲传下来的,也是村里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往南去,是阳间的尽头,是投胎转世的路;往北来,是阴间的入口,是孤魂野鬼游荡的地方。日落后摆渡,只能送“该走”的魂灵往南去,若是渡了往北来的,或是恋世不肯走的,就会被江里的东西缠上。
陈砚见过缠上的后果。十年前,村里的二柱子,年轻气盛,不信邪,日落后渡了一个往北来的陌生女人。那女人穿着白衣,头发很长,遮住了脸,上船后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二柱子只当是赶夜路的,收了钱就开船。结果船到江中心,那女人突然抬起头,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光滑的皮肤,然后就扑到了二柱子身上。
第二天,人们发现二柱子的船飘在江面上,船是空的,只有一船的血,还有一缕缠绕在船桨上的白发。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破黑水渡的规矩。
陈砚撑着篙,船在江面上缓缓行驶。雾越来越浓,马灯的光越来越暗,只能照见船头的一小块地方。他能听到江水里传来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划水,又像是有人在哭,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就在这时,他看到前方的雾里,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站在江面上,脚下没有船,却稳稳地浮着。她穿着一身红衣,裙摆很长,拖在江面上,没有沾湿半点。她的头发乌黑,梳着发髻,插着一根银簪,侧脸轮廓很清秀,只是脸色白得像纸,没有一丝血色。
陈砚的心跳猛地慢了一拍。他摆渡三十年,见过各种各样的魂灵,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却从未见过这样站在江面上的。而且,红衣——魂灵穿红衣,要么是怨气极重,要么是枉死的,都不好渡。
“姑娘,你要往南去?”陈砚沉声问道,手里的篙握得更紧了。马灯的光晃了晃,照在那女子的脸上,他看到她的眼睛,很大,很黑,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井,看不到半点情绪。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轻轻一跃,就落在了乌篷船的船尾。她的动作很轻,像是一片羽毛,落在船板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陈砚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不是胭脂水粉的香,而是一种冷香,像是雪山上的雪莲,带着一股浸骨的凉意。他注意到,女子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红绳上穿着一颗白色的珠子,珠子泛着幽幽的光,在雾里格外显眼。
“上船了,就别回头。”陈砚说道,重新撑起篙,“往南去的路,只有一条,别走错了。”
女子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坐在船尾,背对着他,望着南方的方向。她的红衣在雾里飘动,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却没有半点温度。
船行驶了约莫半个时辰,江面上的雾稍微稀薄了些。陈砚能看到前方有一片模糊的光影,那是阳间的尽头,魂灵到了那里,就会顺着光影去投胎转世。
“到了。”陈砚说道,停下了船。
女子站起身,依旧背对着他,轻声说道:“多谢。”她的声音很轻,像是风吹过树叶的声响,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哀怨。
说完,她一步步走向船头,准备跃入光影里。就在这时,她突然回过头,看向陈砚。
陈砚看清了她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这张脸,和他失踪三年的妹妹,陈月,长得一模一样!
只是,妹妹的眼睛是杏眼,带着灵气,而眼前这女子的眼睛,却是死水一样的平静,没有半点灵气。而且,妹妹失踪时,只有十八岁,而眼前这女子,看起来约莫二十多岁,眼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细纹。
“你……”陈砚的声音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来,“你是谁?”
女子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她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指了指陈砚的胸口。
陈砚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块玉佩,是母亲留下的,也是妹妹失踪前,最后一次见他时,亲手系在他脖子上的。玉佩是羊脂白玉的,上面刻着一朵小小的莲花,是妹妹最喜欢的花。
就在这时,女子手腕上的红绳突然断裂,那颗白色的珠子掉了下来,落在船板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珠子滚到陈砚的脚边,他低头一看,只见珠子上,竟然刻着一个小小的“月”字。
是妹妹的名字!
陈砚猛地抬头,想要再问,可眼前的女子已经跃入了光影里,消失不见了。只有一缕淡淡的冷香,还留在船板上,像是从未散去。
他捡起那颗白色的珠子,握在手里,只觉得一阵冰凉,像是握着一块寒冰。珠子上的“月”字,刻得很深,像是用指甲一点点抠出来的,边缘粗糙,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陈砚撑着篙,往回走。他的心思很乱,刚才那个女子,到底是谁?为什么和妹妹长得一模一样?为什么她的珠子上,会有妹妹的名字?
妹妹失踪三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当年,妹妹是去镇上买布料,准备给母亲做寿衣,结果一去就没回来。他和村里的人找了整整三个月,把黑水江两岸、镇上的大街小巷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有人说,妹妹是被江里的水鬼拖走了;有人说,妹妹是跟着外乡人跑了;还有人说,妹妹是被祭祀水神的人抓去当祭品了。
陈砚一直不愿意相信这些说法。他总觉得,妹妹还活着,只是不知道被困在了哪里。可刚才那个女子,还有那颗刻着“月”字的珠子,让他不得不怀疑,妹妹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而且,她的死,和黑水渡、和江里的东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回到岸边时,天已经快亮了。雾开始慢慢消散,露出了灰蒙蒙的天空。陈砚把船系在岸边的木桩上,拿起那颗白色的珠子,转身往村里走去。
村里很安静,大多数人还没起床。只有几家早起的,烟囱里冒出了淡淡的炊烟,混在残留的雾里,像是一幅水墨画。陈砚走到村头的老槐树下,那里坐着一个老者,是村里的老族长,姓赵,人们都叫他赵老爹。
赵老爹已经九十多岁了,头发胡子全白了,眼睛却很亮,像是能看透人心。他是村里最懂黑水渡规矩的人,也是当年看着陈砚长大的。
“砚娃,昨晚渡到‘特殊’的客人了?”赵老爹开口问道,声音沙哑,却很清晰。
陈砚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把那颗白色的珠子递给赵老爹:“赵老爹,你看这个。”
赵老爹接过珠子,放在手里摩挲着,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这是‘锁魂珠’。”
“锁魂珠?”陈砚不解地问道。
“嗯。”赵老爹点了点头,“这种珠子,是用枉死女子的头发和指甲磨成粉,混合着朱砂和尸油做的,用来锁住魂灵的记忆和怨气,让她们只能按照设定的路线走,不能回头,也不能投胎。”
陈砚的心脏猛地一沉:“那……那珠子上的‘月’字,是我妹妹的名字。昨晚那个女子,和我妹妹长得一模一样。”
赵老爹叹了口气,把珠子还给陈砚:“砚娃,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你妹妹的事,已经过去三年了,该放下了。”
“放下?”陈砚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赵老爹,那是我妹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怎么放下?昨晚那个女子,一定和我妹妹有关!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黑水渡,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赵老爹沉默了片刻,说道:“黑水渡的秘密,不是你能承受的。你只要记住,好好摆渡,守好规矩,就能平安活下去。至于你妹妹……或许,她只是投胎去了,不想让你再牵挂。”
赵老爹的话,像是在敷衍,又像是在警告。陈砚知道,赵老爹一定知道什么,只是不愿意说。
他握紧了手里的锁魂珠,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不管黑水渡藏着什么秘密,不管前方有多危险,他一定要找到妹妹失踪的真相。哪怕,这个真相会让他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