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年,秋,霜降。
鲁南山区的青雾岭,比往年更冷。青雾像是凝固的冰,裹着细碎的霜花,贴在树干上、石板路上,踩上去发出“咯吱”的脆响,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三个身影,正顺着蜿蜒的山路往青雾岭深处走。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中年男人,穿着锦缎长袍,腰间挂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脸上带着精明的算计,正是苏州有名的盐商,周富贵。他手里攥着一本翻得卷边的《青雾记》,封面被油汗浸得发亮,眼神里满是贪婪——他不是来猎奇的,是来寻“永生”的。半年前,他查出绝症,大夫说他活不过冬,偶然翻到《青雾记》,便认定青雾村的“永生”是唯一的活路,哪怕代价是失去五官,他也在所不惜。
中间的是个年轻女子,一身素衣,头发用一根木簪绾着,脸上带着淡淡的愁容,名叫柳月娘。她是青雾村外围一个小村落的人,祖上曾是青雾村的村民,只是几百年前迁徙了出来。三个月前,她的弟弟突然失踪,只留下一只沾着青雾的红色绣花鞋,和《青雾记》里描述的雾女的鞋子一模一样。村里的老人说,这是被青雾村的诅咒召回去了,要想救弟弟,必须亲自去青雾村,找到雾女。
走在最后的是个瘦高的老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背着一个沉重的木箱,里面装着罗盘、古籍和各种仪器,是北平来的学者,陈敬之。他毕生研究古代秘术和超自然现象,《青雾记》在他眼里不是猎奇故事,而是解开“灵魂与能量转化”的钥匙。他想找到雾主,研究它吞噬灵魂、维持永生的原理,甚至想复制这种力量。
三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话。山路越来越陡,青雾越来越浓,那股熟悉的腥甜气味,像无形的丝线,缠绕在他们鼻尖,挥之不去。
“周老爷,你确定这路是对的?”柳月娘停下脚步,看着前方白茫茫的雾,声音有些发颤。她能感觉到,雾里有东西在看她,不是人的眼睛,是无数双看不见的“视线”,贴在她的皮肤上,凉得刺骨。
周富贵不耐烦地回头:“《青雾记》里写得明明白白,过了无字碑就是青雾村,错不了。”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不是热的,是吓的,可一想到“永生”,他又咬了咬牙,加快了脚步。
陈敬之推了推眼镜,从木箱里拿出一个铜制罗盘。罗盘的指针疯狂转动,最后死死指向青雾深处,指针尖端竟慢慢渗出一丝暗红色的液体,像是血。“气场很强,”他喃喃自语,眼神兴奋,“这里的能量场,远超我的想象,不是自然形成的。”
穿过无字石碑时,柳月娘下意识地摸了摸碑身。苔藓滑腻,像是沾了一层湿滑的黏液,碑石下面,似乎有东西在蠕动,顶得石碑微微晃动。她吓得缩回手,低头一看,指腹上沾着一点青灰色的粉末,凑近一闻,正是那股腥甜气味,只是更浓郁,带着一丝腐臭。
“别碰那石碑,”陈敬之提醒道,“这碑是阵眼,下面埋着东西,可能是历代祭品的残骸。”
柳月娘脸色一白,赶紧擦掉指腹上的粉末。
青雾村就在眼前,和《青雾记》里描述的一样,黑瓦翘角,静得诡异。无面人在街道上缓慢走动,他们的动作比十年前更僵硬,青灰色的皮肤下,隐约能看到凸起的血管,像是有虫子在里面爬。他们看到三个外来者,停下脚步,齐刷刷地“望”过来,没有五官的脸上,青灰色的皮肤微微蠕动,像是在“笑”。
周富贵被看得浑身发毛,却强装镇定:“我们找个地方落脚,再做打算。”
柳月娘的目光在村里四处搜寻,希望能看到弟弟的身影,或是那只红色绣花鞋。忽然,她的视线停在村口一棵老槐树下——树下站着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穿着红鞋,梳着双丫髻,正是雾女!
雾女的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在哭,可这次,她的哭声不再是断断续续的啜泣,而是清晰地传到了柳月娘耳边:“来……救我……”
柳月娘心头一紧,刚想冲过去,却被陈敬之拉住了:“别去!她不是在喊你,是在喊她自己的灵魂。”
“什么意思?”柳月娘不解。
陈敬之指着雾女:“你看她的脚,”柳月娘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雾女的红鞋下面,青雾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压制着,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她的灵魂被雾主绑定在青雾里,每一次哭喊,都是在对抗雾主的吞噬。但她现在的力量,还不足以挣脱。”
周富贵没心思听他们说话,他看到了苏凝家的房子——和《青雾记》里画的一样,庭院里有一口井,墙角长着青黑边缘的白花。他径直走了过去,推开虚掩的木门,喊道:“有人吗?我是来求永生的!”
屋里没人回应。周富贵走进堂屋,看到八仙桌上依旧摆着一套青瓷茶具,茶杯里的茶水冒着热气,和十年前沈砚看到的一模一样。他拿起茶杯,想都没想就喝了一口,茶水的腥甜顺着喉咙滑下去,腹中瞬间升起一股寒意,却让他莫名地兴奋——他觉得,这就是“永生”的开端。
柳月娘和陈敬之也跟着走了进来。柳月娘看着屋里的陈设,总觉得莫名熟悉,像是在梦里见过。她走到墙角,看到那件深蓝色的夹袄,衣角绣着的白花,和她小时候母亲给她绣的花纹一模一样。
“这衣服……”柳月娘伸手想去摸,指尖刚碰到布料,夹袄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像是里面有东西在挣扎。她吓得缩回手,只见夹袄的领口慢慢渗出青灰色的雾气,雾气中,隐约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像是个年轻女子的脸,眼神里满是痛苦。
“是苏凝的残魂,”陈敬之说道,“她当年为了救林风,被雾主吞噬了身体,但灵魂没有完全消散,附着在她生前的物品上。”
柳月娘看着那团雾气,心中一酸。她想起了弟弟,不知道弟弟的灵魂,是不是也像这样,被困在某个角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三人回头,只见一个穿着月白色襦裙的女子走了进来,正是苏凝——或者说,是被雾主控制的、苏凝的躯壳。她的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只是眼神空洞,皮肤比十年前更苍白,青灰色的纹路已经蔓延到了眼角。
“三位贵客,远道而来,”苏凝的声音温柔,却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念台词,“我是苏凝,是这村里的主人。你们来这里,是想要永生,还是想要找人,或是想要……研究雾主?”
周富贵大喜过望:“苏姑娘,你果然知道永生的方法!快告诉我,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苏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笑容依旧:“代价很简单,献出你的脸,你的记忆,成为雾主的一部分。你愿意吗?”
“我愿意!”周富贵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柳月娘急忙说道:“苏姑娘,我是来找人的,我的弟弟失踪了,留下了一只红鞋,是不是被雾女带走了?求你告诉我,他在哪里?”
苏凝的目光转向她,空洞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微光:“你的弟弟,是雾主选中的‘备选祭品’。雾女的灵魂快要消散了,需要新的灵魂来补充,你的弟弟,就是用来替代她的。”
“什么?”柳月娘脸色惨白,“我要救他!我该怎么救他?”
苏凝没有回答,而是看向陈敬之:“你是来研究雾主的?你想知道它的秘密?”
陈敬之推了推眼镜,眼神兴奋:“是的,我想知道它是如何转化灵魂,如何维持永生的。”
苏凝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好,我可以带你们去见雾主。但记住,一旦见到它,你们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她转身朝着里屋走去:“跟我来。”
周富贵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柳月娘犹豫了一下,也咬牙跟上,陈敬之则小心翼翼地提着木箱,紧随其后。
里屋的墙壁上,挂着那幅青雾村全景图,画中的无面人,脸上的五官轮廓比十年前更清晰了,甚至能看到他们脸上的痛苦表情。苏凝走到画前,伸手在画中的青雾处轻轻一按,画框突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墙壁缓缓裂开,露出一个狭窄的通道,通道里弥漫着浓郁的腥甜气味,比外面更刺鼻。
“从这里走,就能到雾主的洞穴。”苏凝说道,率先走了进去。
通道里一片漆黑,陈敬之从木箱里拿出一盏油灯,点燃后,微弱的光芒照亮了前方的路。通道两侧的墙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咒,符咒是暗红色的,像是用鲜血写的,随着他们的脚步,符咒慢慢亮起,发出诡异的红光。
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通道尽头出现了一扇石门,石门上刻着那个扭曲的“雾”字,和沈砚描述的一模一样。苏凝推开石门,一股强烈的腥甜气味扑面而来,夹杂着腐臭和淡淡的草木清香,让人头晕目眩。
石门后面,正是沈砚和苏凝当年去过的洞穴。洞穴顶部的发光苔藓依旧亮着,照亮了整个洞穴。中央的水池里,青灰色的水翻滚着,像是沸腾了一样。水池中央的荷叶上,雾主的身影比十年前更大了,椭圆形的身体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触手,触手上沾着暗红色的液体,偶尔有细小的灵魂碎片从触手中渗出,发出凄厉的尖叫,然后又被雾主吸了回去。
水池边,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柳月娘的弟弟,柳小宝。他穿着一身青灰色的衣服,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空白,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他的脚边,放着一只红色的绣花鞋,正是柳月娘看到的那只。
“小宝!”柳月娘大喊一声,想要冲过去,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住了。
“别过去,”苏凝说道,“他已经被雾主抽走了部分灵魂,再过三天,祭祀之日到来,他就会完全成为雾女的替代品,永远被困在这里。”
周富贵看着雾主,眼神贪婪:“苏姑娘,快让我成为永生者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雾主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身体微微蠕动了一下,一根粗壮的触手朝着周富贵伸了过来,触手上沾着的暗红色液体,滴落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周富贵不仅不害怕,反而主动迎了上去:“快来吧!我要永生!”
触手缠住了周富贵的手腕,一股青灰色的雾气顺着触手,慢慢爬上他的手臂。周富贵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冷,紧接着,脸上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他的皮肤。他想伸手去摸,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变得青灰色,失去了知觉。
“啊!我的脸!我的脸!”周富贵突然惨叫起来,他感觉到自己的五官正在慢慢消失,记忆也开始模糊,江南的盐场、家里的财富、绝症的痛苦,都在一点点被剥离。他想反抗,却发现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无面人。
柳月娘看得浑身发抖,她终于明白,《青雾记》里说的“永生”,根本不是活着,而是成为没有灵魂、没有记忆的傀儡。
陈敬之却看得兴奋不已,他拿出纸笔,快速记录着周富贵的变化,嘴里念念有词:“灵魂剥离速度很快,皮肤组织在转化为青灰色的能量体,记忆碎片被雾主吸收……太神奇了!”
他从木箱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瓶,想要收集一些青灰色的雾气。就在他的手靠近雾气的瞬间,雾主的一根触手突然朝着他伸了过来,速度极快。
陈敬之反应过来,赶紧躲闪,可触手还是擦到了他的肩膀。一股青灰色的雾气顺着肩膀,慢慢蔓延到他的颈部。他感觉到一阵眩晕,脑海里突然涌入无数陌生的记忆——无面人的痛苦、祭品的绝望、雾女的哭泣。
“不!我的记忆!”陈敬之大喊一声,想要擦掉身上的雾气,却发现自己的眼神越来越空洞,像是被雾主控制了一样。他手里的玻璃瓶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柳月娘看着眼前的一切,绝望地哭了起来:“难道就没有人能解开这个诅咒吗?”
就在这时,洞穴的角落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啜泣声。柳月娘循声望去,只见雾女站在那里,青灰色的脸上,竟然慢慢浮现出了五官的轮廓!那是一张清秀的小女孩的脸,眼睛大大的,满是泪水,鼻子小巧,嘴唇是淡淡的粉色。
“姐姐……”雾女开口说道,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哽咽,“能解开诅咒的,只有你。”
柳月娘愣住了:“我?我怎么能解开诅咒?”
雾女走到她面前,伸出小小的手,手心朝上,里面躺着一枚小小的玉佩,玉佩是青灰色的,上面刻着那个扭曲的“雾”字。“这是雾主的核心,”雾女说道,“当年,雾主是一个追求永生的术士,他用自己的女儿,也就是我,作为祭品,炼制了这枚‘雾魂玉’,吸收了整个村子的灵魂,才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这枚玉佩,就是他的力量源泉。”
“那我该怎么做?”柳月娘问道。
“把玉佩打碎,”雾女说道,“但要在祭祀之日的午夜,用至亲之人的血,才能打碎它。你的弟弟,是我的替代品,他的血,就是至亲之血。只要打碎玉佩,雾主就会失去力量,青雾会散去,无面人的灵魂就能得到解脱。”
柳月娘看着水池边的弟弟,又看了看雾女手里的玉佩,心中充满了挣扎。打碎玉佩,就能救弟弟,救所有无面人,可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午夜。
就在这时,被雾主控制的陈敬之,突然朝着柳月娘扑了过来,眼神空洞,嘴里喊着:“不能打碎玉佩!我要研究雾主!我要永生!”
柳月娘吓得赶紧躲闪,苏凝突然挡在了她面前,朝着陈敬之扑了过去:“快走!我来拦住他!”
苏凝的躯壳虽然被雾主控制,但她的残魂还在挣扎。她抱住陈敬之,两人扭打在一起,青灰色的雾气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弥漫在洞穴里。
“姐姐,快带小宝走!”雾女大喊道,“祭祀之日的午夜,在祠堂的祭坛上,用小宝的血打碎玉佩!”
柳月娘点了点头,趁着混乱,冲到水池边,拉住柳小宝的手:“小宝,跟姐姐走!”
柳小宝的身体僵硬,却还是被她拉着,朝着洞穴外跑去。周富贵已经完全变成了无面人,和其他无面人一起,朝着他们追了过来。雾主的触手也疯狂地挥舞着,想要拦住他们。
雾女挡在洞口,小小的身体爆发出强烈的青灰色光芒,形成一道屏障,挡住了无面人和雾主的触手。“姐姐,快走!我会尽量拖延时间!”
柳月娘回头看了一眼雾女,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拉着柳小宝,拼命地朝着洞穴外跑去,身后传来雾女凄厉的惨叫声,还有雾主愤怒的嘶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