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七年,秋,连阴雨下了整月。
苏珩背着半箱古籍,蹚过齐踝的泥水,终于在暮色四合时看到了那座孤村。村子嵌在两山之间的洼地,黑瓦白墙浸在雨雾里,像一幅洇湿的水墨,只隐约露出几截歪斜的墙头,连狗吠都没有,静得疹人。
他是京师“汲古阁”最年轻的修复师,专接旁人不敢碰的残卷孤本。半月前,一个穿青缎马褂的陌生男人找到他,递来个桐木匣子,匣子里是半册烧焦的线装书,纸页发黑发脆,边角卷着焦痕,封皮上用朱砂写着三个残缺的字——《冥纸录》。
“先生只消把它修复完整,酬劳是这个数。”男人竖起三根手指,“但有个条件,必须去青溪村修复,书不能离村半步。”
苏珩本不想应。汲古阁的规矩,修复古籍从不出门,更何况这青溪村他听都没听过,男人的眼神又阴沉沉的,像藏着雾。可那酬劳足够他赎回被当铺押走的祖传砚台,更要紧的是,那残卷的纸料绝非凡品,是早已失传的“龙脑纸”,指尖触上去竟带着一丝微凉的温润,不像烧焦的古籍,反倒像活物。
进村的路泥泞难行,烂泥里混着些细碎的白纸屑,像是焚烧过的冥纸,被雨水泡得发胀,踩上去“噗嗤”一声,黏在鞋底,散发出淡淡的纸灰腥气。村口立着棵老槐树,树干粗壮得要两人合抱,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枝桠间挂着些残破的白纸灯笼,灯笼上没有字,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在雨雾里映出点点惨白的光。
“是苏先生吧?”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树后传来,接着走出个穿灰布衫的老者,背驼得厉害,手里拄着根槐木拐杖,拐杖头雕着个面目模糊的人脸。他的眼睛很浑浊,像是蒙着一层白霜,却能准确地看向苏珩的方向,“我是村里的管家,姓陈,随我来吧。”
陈管家走得很慢,拐杖戳在泥地里,发出“笃、笃”的声响,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人心上。苏珩跟着他穿过空荡荡的村街,两边的屋子都是大门紧闭,窗棂后隐约有黑影晃动,却没人探出头来,只有偶尔从门缝里飘出的纸灰味,越来越浓。
“村里的人……都不在家?”苏珩忍不住问。
陈管家脚步顿了顿,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秋收忙,都下地了。”
苏珩抬头看了看天,雨还在下,乌云压得极低,这样的天气,哪有人会下地秋收?他心里犯嘀咕,却没再多问。穿过两条窄巷,前方出现一座气派的宅院,黑漆大门上钉着铜钉,门楣上悬着块牌匾,写着“青溪宅”三个大字,只是牌匾上的金漆已经剥落,铜钉也生了绿锈,透着一股衰败的气息。
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混杂着霉味、檀香和纸灰的气味扑面而来。院子里铺着青石板,石板缝里长着青苔,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淌,在地面汇成细细的水流。正屋的门敞开着,里面点着一盏青油灯,昏黄的灯光透过门帘,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先生就住东厢房,修复的地方在西跨院的书房。”陈管家把苏珩领进东厢房,屋里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墙角放着个炭盆,却没生火,冷得很。“书在书房里,先生只管修复,三餐我会让人送来,夜里……尽量别出门。”
最后一句话,陈管家说得格外重,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苏珩刚想追问,陈管家已经转身走了,拐杖的声响渐渐远去,留下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听着窗外的雨声和风吹过窗棂的呜咽声。
歇了口气,苏珩拿起木箱,直奔西跨院的书房。书房是座独立的小楼,推门进去,首先看到的是一排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只是大多都蒙着厚厚的灰尘,显然很久没人动过了。书房中央摆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桌上铺着宣纸,砚台、毛笔一应俱全,而那半册《冥纸录》,就放在书桌正中的锦盒里。
苏珩走到书桌前,打开锦盒。那残卷比他在京师看到时,似乎又“鲜活”了些,焦黑的纸页边缘不再发脆,反而有了一丝柔韧,龙脑纸特有的温润感透过指尖传来,甚至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搏动,像人的心跳。
他小心翼翼地把残卷展开,纸页上的字迹大多已经模糊,但仍能辨认出一些片段,都是些关于“冥纸”制作的记载,用词诡异,比如“以童男童女之发,混朱砂为墨”“取三魂七魄不全者之皮,浸于黄泉水三载,可为纸”。
苏珩越看越心惊,这哪里是什么古籍,分明是一本邪术秘籍!他想合上残卷,却发现手指像是被纸页粘住了,动弹不得。就在这时,窗外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书房的窗户“哐当”作响,青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灯光下,书架上的书竟然开始一本本往下掉,“啪、啪”的声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苏珩猛地抬头,只见书架前的地面上,散落着一堆书,而其中一本翻开的书里,夹着一张泛黄的纸条。他挣脱开手指,捡起那张纸条,上面用毛笔写着几行字,字迹潦草,像是写的时候很慌张:
“《冥纸录》,食魂之书,修复一页,损一魄,修完则魂归冥府,化为冥纸……”
纸条的最后几个字被墨水晕开了,看不清。苏珩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看向桌上的《冥纸录》,只见那残卷的焦黑处,竟然慢慢渗出一丝暗红色的液体,像血一样,顺着纸页往下流,滴在宣纸上,晕开一朵诡异的花。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突然被风吹开了,一股寒风灌了进来,青油灯“噗”地一声灭了。黑暗中,苏珩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书房的角落传来,越来越近,接着,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轻轻拂过了他的后颈,凉得像冰。
他猛地转过身,却什么也没看到。只有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夹杂着隐约的呜咽声,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有人在念着什么晦涩的咒语。苏珩握紧了手里的纸条,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终于明白,陈管家说的“夜里尽量别出门”,不是提醒,而是警告。
这座青溪宅,这座青溪村,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地方,而那本《冥纸录》,也绝不是一本简单的残卷。他掉进了一个陷阱,一个用酬劳和古籍设下的,通往冥府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