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眉抵达东海之滨时,正是潮汐退去的时刻。
海岸线没有想象中的沙滩,只有一片黑黢黢的礁石,礁石棱角锋利,像是无数把倒插的刀刃,表面布满了细密的纹路——不是海浪冲刷的痕迹,是织纹,和蛛网纹如出一辙,只是更古老、更狰狞,像是用指甲刻进石头里的。海水是墨黑色的,粘稠得像柏油,退潮时拖着长长的“丝”,在礁石间拉扯,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无数根丝线在断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咸腥与腐臭混合的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织机声,从深海的方向传来,沉闷、缓慢,像是从地底深处钻出来的,每一声“咔哒”,都震得人耳膜发紧。
“姑娘,快走吧,这里不是活人该来的地方。”一个穿着蓑衣的老渔民撑着船,从礁石旁划过,声音沙哑得像是被海水泡过,“退潮后,归墟之门会开,进去的人,从来没有回来过。”
柳如眉看向老渔民的影子。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墨黑色的海面上,影子的边缘却缠绕着无数根极细的银线,银线的另一端扎进海水里,而海水里的影子,根本不是船和人的轮廓,是一架架扭曲的织机,正随着海浪的起伏,缓慢地运转着。
“老伯,你在这里多久了?”柳如眉轻声问。
老渔民的眼神瞬间变得空洞,像是被抽走了魂魄,机械地回答:“不知道……织,一直织……”他抬手,露出布满老茧的手,指尖缠着暗红丝线,指甲缝里嵌着墨色的泥,“织够了,就能进去……见织神……”
柳如眉的心一沉。连海边的渔民,都被邪祟的力量渗透了。他们以为在捕鱼,实则是在“织”——用自己的执念和阳气,为归墟里的邪祟核心编织养料。
她谢过老渔民,沿着礁石滩往深海方向走。越往前走,织机声越清晰,空气里的阴寒越浓烈,礁石上的织纹也越密集,有些地方甚至渗出了暗红色的液珠,滴在地上,瞬间融入墨色的泥土,消失不见。
走到礁石滩的尽头,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洞穴。洞穴黑漆漆的,像是一张张开的巨嘴,洞口的岩壁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暗红色丝线,丝线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网眼中间,嵌着无数个细小的人影,正是之前被邪祟吞噬的织工、渔民,还有临安城里的人,他们的眼睛闭着,脸色苍白,像是在沉睡,又像是在被丝线慢慢吸食。
这就是归墟之门。
柳如眉握紧了贴身的玉佩,玉佩发烫,母亲的残魂在里面剧烈地颤动,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呼应某种力量。她深吸一口气,钻进了洞穴。
洞穴里一片漆黑,只有岩壁上的织纹偶尔会发出微弱的红光,照亮脚下的路。路很窄,仅容一人通过,两侧的岩壁湿漉漉的,布满了粘稠的墨色液体,沾在手上,冰凉刺骨,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腥气。织机声越来越响,不再是单一的“咔哒”声,而是无数架织机同时运转,交织成一首诡异的乐章,震得洞穴顶部的碎石簌簌落下。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洞穴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溶洞,溶洞中央,矗立着一架无比巨大的织机——它比青芜织坊的老织机大上十倍,机身高耸入洞顶,机轴是用黑色的骨头拼接而成,像是无数根脊椎骨串联,机身上的织纹是暗红色的,流淌着粘稠的液体,像是在“流血”。织机的四周,环绕着无数架小型织机,每一架上都坐着一个人影,正是之前被邪祟吞噬的沈青芜、老墨、临安郎中,还有无数不知名的织工和渔民,他们眼神空洞,双手机械地运转着,织梭穿梭间,暗红色的丝线不断被织进中央的巨幅锦缎里。
巨幅锦缎悬挂在溶洞顶部,已经织成了大半,上面的纹样不是蛛网纹,也不是缠魂纹,而是一幅“织魇图”——锦面上是无数个扭曲的人影,被丝线缠绕着,坠入黑色的漩涡,漩涡中央,一颗黑色的珠子悬浮着,正是织魂珠的核心,珠子里红光闪烁,像是有一颗跳动的心脏,每跳动一次,中央巨织机就会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哒”。
更让柳如眉头皮发麻的是,溶洞的顶部、岩壁上,布满了无数双眼睛——不是真正的眼睛,是织出来的,用暗红色丝线织成的眼睛,密密麻麻,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在审视猎物。
“柳如眉,你终于来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从中央巨织机的方向传来。沈青芜从织机前站起来,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空洞或狂热,而是带着一丝悲悯,又带着一丝诡异的平静,“我等你很久了,等你成为这最后一根丝线。”
“青芜,你醒醒!你只是被它控制了!”柳如眉喊道,心里一阵刺痛。沈青芜本该投胎转世,却被邪祟强行留在归墟,成为织魇图的一部分。
“控制?”沈青芜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无数人的回音,“不,是我自愿的。柳如眉,你以为执念是可以引导的?你错了,执念的本质就是贪婪、是不甘、是毁灭。苏婆婆的守护,你母亲的复仇,我的织锦梦,老墨的永生欲……都是执念,都是邪祟最好的养料。”
她抬手一挥,中央巨织机上的织魂珠发出一道红光,击中了旁边的老墨。老墨猛地抬起头,眼睛变成了暗红色,嘶吼着朝柳如眉扑来:“执念!都是执念!你也该沉沦!”
柳如眉侧身躲开,老墨的指尖擦过她的衣袖,留下一道暗红色的痕迹,像是被烙铁烫过,瞬间传来一阵灼痛。她能感觉到,那道痕迹里的阴寒,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浓烈,像是要钻进她的骨头里。
“柳如眉,放弃吧。”临安郎中也站了起来,他的身体被暗红色丝线缠绕着,像是一个提线木偶,“织神即将复苏,归墟会成为新的织坊,所有人都会成为织锦的一部分,永远活在执念里,再也不会痛苦。”
越来越多的人影从织机前站起来,朝着柳如眉围拢过来。他们的影子在地上交织,变成一张巨大的黑网,朝着柳如眉的脚腕缠来。溶洞顶部的织眼也开始转动,红光闪烁,空气中的阴寒越来越浓,织机声变得震耳欲聋,像是要把人的魂魄震出体外。
柳如眉取出“执念归心图”,展开的瞬间,金色的正能量爆发出来,形成一道屏障,挡住了围拢过来的人影和地上的黑网。可这一次,正能量的光芒明显暗淡了许多,屏障上出现了一道道裂痕——归墟里的阴寒和执念太过浓烈,已经超出了“执念归心图”的承载极限。
“没用的!”沈青芜嘶吼着,和所有人影一起,用身体撞击屏障,“在这里,执念就是一切!正能量只会被吞噬!”
“咔哒”一声,屏障裂开一道大口子。暗红色的丝线从裂口钻进来,朝着柳如眉的手腕缠来。她的玉佩发烫到极致,母亲的残魂从玉佩里飘出来,化作一道红色的光幕,暂时挡住了丝线,可光幕也在不断颤抖,随时可能破碎。
“眉儿,用‘织心’。”母亲的声音清晰而坚定,“织影术的最高境界,不是织锦,是织心——织自己的心,织他人的心,织天地之心。邪祟以执念为食,你便以‘无执’为刃。”
“无执?”柳如眉一愣。
“放下你的守护执念,放下对正邪的分别,放下对生死的恐惧。”母亲的声音越来越淡,光幕也越来越暗,“真正的守护,不是强行阻拦,是让执念归于本心,让万物各安其位。苏婆婆的骨血,我的残魂,所有被吞噬的魂魄,都在等你织这最后一针。”
母亲的话音未落,光幕彻底破碎,母亲的残魂化作无数道红色的光点,散落在溶洞里。那些光点落在围拢过来的人影身上,人影们的动作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清明,像是在挣扎。
柳如眉瞬间明白了。
她一直以为,守护就是对抗,就是消灭邪祟,可真正的守护,是接纳——接纳执念的存在,也接纳执念的消散。邪祟以执念为食,可执念本身没有对错,当执念归于本心,不再贪婪、不再不甘,邪祟自然就失去了养料。
她收起“执念归心图”,闭上眼睛,松开了握紧的拳头。贴身的玉佩落在地上,摔成了两半,里面的红色光点全部释放出来,与母亲残魂的光点汇聚在一起,形成一道柔和的红光,笼罩着整个溶洞。
柳如眉没有再运转阳气,也没有再织任何纹样。她只是静静地站着,脑海里一片空明——没有对邪祟的憎恨,没有对生死的恐惧,只有一片平静,像是影河的水,像是乌镇的暖阳,像是她织过的每一幅温暖的锦缎。
围拢过来的人影,在红光的笼罩下,动作越来越慢。沈青芜的眼睛里,清明越来越浓,她看着柳如眉,嘴角露出一丝释然的笑容:“原来……是这样……”
她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化作一道白色的光点,融入红光中。老墨、临安郎中,还有无数人影,都跟着化作光点,像是萤火虫,在溶洞里飞舞。他们的执念,不再是贪婪和不甘,而是释然和安宁,这些纯净的能量,顺着暗红色的丝线,朝着中央的织魂珠涌去。
织魂珠里的红光开始闪烁,不再是之前的狂热,而是变得犹豫、挣扎。中央巨织机的运转声越来越慢,机身上的暗红色液体渐渐干涸,织纹也开始褪色。溶洞顶部的织眼,红光慢慢黯淡,最后变成了灰白色,失去了所有光泽。
柳如眉缓缓睁开眼睛,她的指尖没有了丝线,也没有了绣花针,可她的双手却在空气中轻轻穿梭,像是在织布。她的动作很慢,很柔和,每一个抬手、每一个落指,都带着天地间最纯粹的安宁。
随着她的动作,那些白色的光点开始汇聚,在中央巨织机的锦缎上,织出了一道新的纹样——不是织魇图,也不是净化锦,是一幅“无执归真图”。锦面上没有人影,没有丝线,只有一片空白,却透着一股包容万物的安宁,像是初生的天地,像是平静的湖面,像是人心中最纯粹的本真。
当最后一道光点织进锦缎时,中央巨织机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彻底停止了运转。织魂珠里的红光彻底熄灭,变成了一颗普通的黑色石头,从锦缎上滚落,摔在地上,碎成了无数片。
溶洞里的阴寒瞬间消散,织机声、嘶吼声、低语声,全部消失不见。那些小型织机慢慢风化,变成了粉末,被气流吹散。岩壁上的织纹、织眼,也渐渐褪色、消失,露出了岩石原本的模样。
柳如眉站在溶洞中央,看着那幅“无执归真图”。锦缎上的空白,慢慢浮现出无数个淡淡的虚影——苏婆婆、母亲、沈青芜、老墨、临安郎中,还有无数被吞噬的魂魄,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安宁的笑容,朝着柳如眉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化作一缕缕青烟,消散在溶洞里,真正获得了自由。
她的身体轻轻晃了晃,一阵强烈的疲惫感袭来。这一次,她没有动用任何阳气,也没有依靠任何外力,只是用“无执”之心,化解了所有的执念和邪祟。她的力量耗尽了,指尖的薄茧渐渐消失,变得柔软而干净,像是从未织过锦。
柳如眉走出归墟洞穴时,天已经亮了。
朝阳从海平面升起,金色的光芒洒在墨黑色的海面上,海水不再粘稠,开始泛起正常的波光。礁石上的织纹消失了,露出了青灰色的岩石本色。老渔民的船还在礁石旁,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正在收拾渔网,看到柳如眉,露出了淳朴的笑容:“姑娘,你没事吧?昨晚退潮后,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一直在织布,现在醒了,倒觉得浑身轻快。”
柳如眉笑了笑,摇了摇头。她的贴身玉佩碎了,母亲的残魂也消散了,但她心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片安宁。
她没有立刻回乌镇,而是沿着海岸线走了很久。归墟之门已经关闭,邪祟核心彻底消散,那些影纹“种子”失去了养料,也渐渐枯萎。阳光洒在她的身上,温暖而明亮,她的影子落在地上,清晰、柔和,再也没有一丝阴翳。
几天后,柳如眉回到了乌镇。
青芜织坊的木门依旧敞开着,阿杏正在里面织锦,锦面上是温暖的花鸟纹样,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亮了她认真的侧脸。巷子里的居民们依旧来来往往,脸上带着安宁的笑容,没有了之前的麻木和空洞。
柳如眉没有再织锦。她把织机送给了阿杏,把苏婆婆的残卷、三幅神锦的拓本,还有那幅“无执归真图”,都捐给了当地的书院,让后人知晓织影术的本源和教训。
她在影河边盖了一间小小的茅屋,平日里种种花、浇浇菜,偶尔会给巷子里的孩子们讲讲故事,讲苏婆婆的守护,讲母亲的坚持,讲那些关于影纹、执念与安宁的故事。
江南的雨,依旧会淅淅沥沥地下。影河上的薄雾,依旧会缠缠绵绵地飘。只是再也没有诡异的织机声,再也没有扭曲的影子,再也没有被执念困住的人。
青芜织坊里,阿杏的织机声舒缓而温暖,锦面上的花鸟鱼虫,都带着阳光的味道。偶尔,当风吹过影河,会传来一阵淡淡的丝线清香,像是苏婆婆的气息,像是母亲的叮嘱,像是所有获得安宁的魂魄,在轻声微笑。
只是在某个深夜,当月光格外明亮时,影河的水面上,会浮现出一道极淡的织纹,一闪而逝,像是从未出现过。
或许,执念永远不会彻底消失,邪祟也可能在某个角落蛰伏。但柳如眉知道,只要人心安宁,守住本真,无执于心,那些阴暗的东西,就永远无法兴风作浪。
织影术的传承,最终不是留在锦缎上,而是留在了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