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乌镇的春天来得格外早。青石板路缝隙里冒出新绿的草芽,影河上的薄雾被暖阳晒得透亮,青芜织坊的木门终日敞开着,里面传来舒缓的“咔哒”声,是柳如眉在织新一季的春锦。
她的织锦如今在江南小有名气,不是因为诡异的影纹,而是因为锦面上的花鸟鱼虫都带着一股暖意——牡丹的花瓣透着粉润的光,燕子的尾羽沾着似有若无的晨露,连水草的影子都带着柔和的弧度,让人看了心里安宁。巷子里的姑娘们都爱来买她的布,做新衣、缝荷包,说穿了柳姑娘织的布,连做噩梦的次数都少了。
柳如眉的气色也好了许多,脸颊带着健康的红晕,指尖虽仍有薄茧,却不再是之前的苍白。她把母亲的玉佩用红绳系着,贴身戴着,玉佩的暖意总能让她想起母亲和苏婆婆的嘱托。老织机被她移到了织坊最里侧,机身上“守护”二字的朱砂色虽淡了些,却依旧清晰,上面盖着一块素色棉布,只有在晾晒锦缎时,才会偶尔掀开通风。
这天午后,日头正好,柳如眉正坐在织机前织一幅“春溪戏鸭图”,锦面上的小鸭子绒毛蓬松,正顺着溪水游动,影子映在水面上,灵动又可爱。忽然,织坊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
她抬头,看见一个穿着蓝布长衫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背着一个药箱,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像是长途跋涉而来。男子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像是蒙着一层灰。
“姑娘,能否讨碗水喝?”男子的声音沙哑,带着咳嗽的颤音。
柳如眉起身,倒了一碗温水递给他:“先生是郎中?”她瞥见男子药箱上的“陈记药铺”字样,还有药箱边角沾着的深山腐叶。
“正是。”男子接过水,一饮而尽,缓了口气,“我是临安来的,进山采药迷了路,走了三天才到这里。”他的目光扫过织坊里的锦缎,最后落在墙上的净化锦上,眼神微微一凝,像是认出了什么,却没多说。
柳如眉没多想,又给他倒了一碗水:“先生若是累了,可在坊里歇歇脚,等日头斜了再赶路。”
男子道谢坐下,目光却总不自觉地往老织机的方向瞟。柳如眉继续织布,织梭穿梭间,忽然感觉到一丝极淡的阴寒——不是来自老织机,而是来自眼前的郎中。
她心里一动,不动声色地打量男子的影子。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脚下,影子轮廓清晰,却在脚踝处缠绕着一缕极细的暗红色丝线,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却始终不散。
那丝线的颜色,和当年邪祟的暗红色丝线一模一样!
柳如眉的心跳瞬间加快,指尖的织梭顿了一下。她强装镇定,继续织布,眼角的余光却盯着那缕丝线。男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拢了拢长衫,遮住了脚踝,咳嗽了几声,打破了沉默:“姑娘的织锦真是绝妙,尤其是墙上那幅,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暖意。”
“不过是些糊口的手艺。”柳如眉淡淡回应,指尖悄悄握紧了贴身的玉佩。玉佩没有发热,说明这阴寒极淡,不是邪祟本源,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沾染的余孽。
男子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目光依旧在织坊里流连,尤其是老织机的方向,带着一丝诡异的渴望。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他起身告辞:“多谢姑娘款待,我该赶路了。”
柳如眉送他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男子的脚步看似平稳,影子里的那缕暗红色丝线却越来越清晰,像是在慢慢生长。她心里警铃大作,立刻回到织坊,掀开老织机上的棉布。
机身上的“守护”朱砂字,颜色又淡了些,木纹里那道浅浅的痕迹,竟泛起了一丝极淡的暗红,像是被什么东西浸染了。
“不可能。”柳如眉喃喃道。邪祟本源已经被净化锦炼化,怎么还会有阴寒残留?除非……是当年深山里那根暗红色丝线,真的织出了新的影纹,孕育出了新的邪祟余孽。
接下来的几天,乌镇陆续出现了奇怪的事。
先是巷子里的王婶,突然开始失眠,夜里总说听见织机声,醒来后发现自己的绣花针在绣绷上绣出了一道道细小的影纹,和当年的缠魂纹有几分相似,只是更淡、更隐蔽。
然后是李阿婆的小孙子,原本活泼好动,却突然变得沉默寡言,总是拿着树枝在地上画影纹,画的都是些扭曲的人形,问他是什么,他只说“好看,想织进布里”。
柳如眉察觉到不对劲,挨家挨户去查看。她发现,凡是出现异常的人,影子里都缠绕着一缕极细的暗红色丝线,和那天郎中影子里的丝线一模一样。而这些人,都曾和那个临安来的郎中接触过——王婶请他看过头痛,李阿婆的小孙子捡过他掉落的一根草药。
这郎中,是带着邪祟余孽来的。他不是迷路,是故意来乌镇的。
柳如眉立刻去镇上的客栈打听,却得知那郎中在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她回到织坊,取出净化锦,锦缎上的天地灵气图依旧散发着暖意,却似乎比之前暗淡了些,像是被什么东西削弱了阳气。
“是影纹在吸食阳气。”柳如眉瞬间明白。那些细小的影纹,看似无害,却在悄悄吸食接触者的阳气和执念,慢慢壮大。而老织机上的痕迹,正是在呼应这些影纹,试图再次复苏。
她不敢耽搁,立刻取出朱砂和冰蚕丝,想要织一幅小型的净化锦,驱散镇上人的阴寒。可当她拿起丝线时,却发现指尖的阳气运转不畅,净化锦的光芒也无法完全激发——不是她的力量减弱了,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淡的阴寒,正在压制阳气。
这阴寒,比当年邪祟本源的阴寒更隐蔽,更顽固。它不直接伤人,只通过影纹悄悄蔓延,吸食执念,壮大自身,等人们察觉时,恐怕已经晚了。
夜里,柳如眉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能听到,乌镇各处传来轻微的织机声,不是她的织坊,是家家户户的绣绷、织梭,在人们无意识的动作下,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只蚂蚁在啃噬木头。
她起身走到窗边,撩开窗纸。月光下,乌镇的影子都变得异常——家家户户的影子里,都缠绕着一缕极细的暗红色丝线,这些丝线像是有生命,顺着地面慢慢蠕动,朝着青芜织坊的方向汇聚,最终缠在老织机的腿上,一点点往上爬。
老织机上的棉布,已经被丝线悄悄掀开了一角,木纹里的暗红痕迹,变得越来越清晰,像是在呼吸、在生长。
柳如眉握紧了玉佩,心里一阵发凉。她终于明白,当年深山里的那根丝线,织出的不是普通的影纹,是“种”——邪祟的“种”,它以执念为土,以阳气为肥,在暗处悄悄生长,直到现在,终于开始结果。
而那个临安来的郎中,不过是“播种”的人。他身上的阴寒,是用来唤醒这些“种子”的引子。
她回到织机前,展开净化锦。锦缎的光芒照亮了织坊,那些汇聚过来的丝线像是被灼烧到,纷纷后退,蜷缩成一团。可柳如眉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净化锦的阳气有限,无法覆盖整个乌镇,只要还有人带着执念,这些丝线就会不断生长,不断蔓延。
“执念……”柳如眉轻声念着。邪祟的本源是执念,这些“种子”的养分也是执念。苏婆婆的执念是守护,母亲的执念是复仇,沈青芜的执念是织锦,老墨的执念是永生……执念本身没有对错,可一旦被邪祟利用,就会变成毁灭的力量。
她看着墙上的“春溪戏鸭图”,锦面上的小鸭子影子柔和而安宁。或许,真正的净化,不是消灭执念,而是引导执念,让它成为守护的力量,而不是毁灭的根源。
柳如眉拿起绣花针,决定织一幅新的锦缎。不是净化锦,也不是阴纹锦,是一幅“执念归心图”。她要把乌镇人的执念,那些对生活的热爱、对家人的牵挂、对美好的向往,都织进锦里,用温暖的阳气包裹,让邪祟的“种子”无法吸食,反而被执念的正能量感化、消散。
她取出最好的丝线,有红的、粉的、黄的、绿的,都是些明亮温暖的颜色。她坐在织机前,闭上眼睛,感受着乌镇的气息——王婶对儿女的牵挂,李阿婆对孙子的疼爱,姑娘们对新衣的期待……这些都是最纯粹的执念,带着温暖的阳气。
她开始织布,织梭穿梭间,锦面上渐渐出现了乌镇的轮廓:青石板路、影河、古桥、家家户户的屋顶,还有人们脸上的笑容。每一个人的影子,都被明亮的丝线包裹着,那些暗红色的丝线,在明亮丝线的映衬下,渐渐变得透明、消散。
织机声在夜里响起,不再是诡异的催命声,而是温暖的、安抚的声响。随着锦缎的推进,乌镇各处的织机声渐渐消失了,人们的呼吸变得平稳,影子里的暗红色丝线,一点点消散在月光里。
老织机上的暗红痕迹,也开始变淡,那些缠绕上来的丝线,像是失去了养分,慢慢枯萎、断裂,落在地上,化作粉末。
柳如眉织了一夜,直到天快亮时,“执念归心图”终于织完了。
锦缎上的乌镇,阳光明媚,人们笑容满面,影子温暖而柔和,再也没有一丝阴寒。一股强大的正能量从锦缎里涌出来,弥漫在乌镇的每一个角落,那些残存的邪祟“种子”,在正能量的感化下,彻底消散了。
柳如眉将“执念归心图”挂在青芜织坊的门口,让阳光照射在锦缎上,正能量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乌镇再次恢复了宁静,比之前更甚。人们不再有奇怪的举动,夜里不再失眠,孩子们重新变得活泼好动,巷子里又充满了欢声笑语。
柳如眉站在织坊门口,看着阳光下的“执念归心图”,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她终于明白,织影术的最高境界,不是消灭邪祟,也不是压制执念,而是引导执念,让它成为守护的力量。
只是,她没有忘记,当年那个临安郎中,还有深山里的废弃织坊。邪祟的“种子”或许不止这一处,还有更多的“播种者”在暗处游走,寻找着被执念困住的人。
她将“执念归心图”的纹样,画在苏婆婆的残卷上,传给了巷子里愿意学织锦的姑娘们。她告诉她们,织锦不仅是手艺,更是人心的映照,要带着善意和温暖去织,让每一幅锦缎都充满正能量。
江南的雨,依旧会淅淅沥沥地下。织机的声响,依旧会在雨雾中传来。但柳如眉知道,只要人心向善,执念就能成为守护的力量,邪祟就无机可乘。
而她,作为织影守护者,会一直守在这里,守着青芜织坊,守着乌镇,守着每一个心怀善意的人。
只是在遥远的临安城,一间偏僻的药铺里,那个蓝布长衫的郎中,正坐在一张破旧的织机前,手里拿着一根暗红色的丝线,慢慢织着。他的影子里,缠绕着无数根这样的丝线,织机上的影纹,已经初具雏形,像是一张巨大的网,正慢慢铺开,朝着江南的方向,延伸而去……
这场关于影纹、执念与守护的博弈,从未真正结束。它藏在每一个人的心里,藏在每一幅织锦里,藏在江南缠绵的雨雾里,等待着下一次的相遇,下一次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