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砚背着行囊，走在乌镇的青石板路上，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薄雾，洒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可他的心里，却没有一丝暖意，只有一种冰冷的满足感。
行囊里的“孤山夜雪”锦缎，被他小心翼翼地裹在油纸里，隔着布料，能感觉到一股淡淡的寒气，那是影子散发出来的气息，清冽而诡异。
他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
二十年前，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画师，游历四方，寻找作画的灵感。在一座偏僻的山村，他遇到了一位老织工，老织工织出的锦缎，上面的影子栩栩如生，仿佛能从锦缎里走出来。
顾砚被深深吸引，他向老织工求学，老织工起初不肯，可架不住他的软磨硬泡，最终还是把织影的秘密告诉了他。
织影，不是简单的织锦技艺，而是一种与影子沟通的巫术。织工用自己的精气神为引，将影子的魂魄织进锦缎里，待锦缎完成，影子就能借助织工的身体，获得新生。而织工本身，则会失去魂魄，变成一具空壳，最终消散在天地间。
老织工告诉顾砚，影子是天地间最纯粹的阴灵，它们没有实体，只能依附于实物存在，而织锦，是最好的载体。每一幅织影锦缎，都需要一个“宿主”，也就是织工，影子吞噬宿主的魂魄后，就能拥有独立的意识和行动力。
顾砚当时只觉得新奇，他想试试，想织出一幅最完美的织影锦缎。老织工警告他，这是逆天而行，会遭报应，可他不听，执意要学。
他花了三年时间，学会了织影的技艺，然后，他找到了第一个宿主——一位年轻的女织工。他谎称要织一幅“春江花月夜”，让女织工按照他的要求织布。
女织工很聪明，也很勤奋，很快就掌握了织影的诀窍。可她不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死亡。当锦缎完成的那一刻，影子从锦缎里爬出来，吞噬了她的魂魄，而顾砚，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织影锦缎。
那幅锦缎上的影子，真的活了过来。它们能在月光下跳舞，能在黑暗中说话，顾砚痴迷于这种感觉，他觉得自己拥有了掌控生死的力量。
可他很快发现，影子需要汲取阴气才能维持存在，而他，作为锦缎的主人，自然成了影子汲取阴气的对象。他的身体越来越差，脸色越来越苍白，最后，他发现自己失去了影子——他的影子，被锦缎里的影子吞噬了，成了它们的养料。
没有影子的人，是不完整的，是被天地所排斥的。顾砚开始害怕，他怕自己会像那些宿主一样，最终消散。
老织工找到他，告诉他，想要活下去，只有一个办法——不断地寻找新的宿主，织出新的织影锦缎，让新的影子吞噬宿主的魂魄，然后，他可以从新的影子里，汲取一丝阳气，维持自己的生命。
从那以后，顾砚就成了一个游走四方的“影子猎人”。他寻找那些拥有织锦天赋的人，尤其是那些继承了古老织锦技艺的人，他们的魂魄更纯粹，更适合作为影子的宿主。
苏婆婆，就是他遇到的第二个宿主。
二十年前，他在乌镇遇到了苏婆婆，当时苏婆婆还是个年轻的织工，织影技艺已经炉火纯青。顾砚谎称要织一幅“月影图”，苏婆婆答应了。
可苏婆婆比他想象的要聪明，织锦的过程中，她发现了影子的秘密。她没有停下，而是选择了反抗。她在锦缎完成的最后一刻，用自己的精血，在锦缎上画了一道符，封印了里面的影子。
顾砚没能得到那幅“月影图”，苏婆婆也因为耗尽精血，变得苍老不堪。但她的魂魄没有被吞噬，只是被影子的阴气所伤，成了半人半鬼的状态。
顾砚恨苏婆婆，他觉得苏婆婆破坏了他的计划。这些年来，他一直关注着苏婆婆，关注着青芜织坊。他知道苏婆婆收了一个徒弟，叫沈青芜，他也知道，沈青芜继承了苏婆婆的织影技艺。
苏婆婆去世后，顾砚知道，机会来了。沈青芜年轻，单纯，对影子的秘密一无所知，是最好的宿主。
他精心绘制了那幅“孤山夜雪”，故意在画卷里加入了大量的影子元素，就是为了吸引沈青芜，让她按照自己的要求，织出一幅新的织影锦缎。
他成功了。沈青芜的魂魄被影子吞噬，化作了锦缎里的一道影子，而他，从新的影子里汲取了一丝阳气，身体稍微好了一些。
可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想要长久地活下去，他必须不断地寻找新的宿主，织出新的织影锦缎。
离开乌镇后，顾砚前往苏州。他听说，苏州有一位织锦名家，名叫柳如眉，她织的“双面绣”天下闻名，尤其是绣出来的人物，眉眼如画，栩栩如生，仿佛有灵性。
顾砚觉得，柳如眉，会是他的下一个宿主。
苏州城比乌镇繁华得多，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顾砚找了一家客栈住下，第二天一早就去打听柳如眉的消息。
柳如眉住在苏州城南的一条巷子里，巷名叫“绣线巷”，巷子里家家户户都以织锦刺绣为生，空气中弥漫着丝线的清香。
柳如眉的织坊名叫“眉娘织坊”，门楣上的牌匾是金色的，字迹秀丽，透着一股江南女子的温婉。织坊里的生意很好，来往的客人络绎不绝，大多是达官贵人的家眷，来定制织锦或刺绣。
顾砚走进织坊时，柳如眉正在织一幅“仕女图”。她穿着一身粉色的罗裙，头发挽成一个精致的发髻，插着一支玉簪，面容姣好，眉眼间带着一丝淡淡的傲气。她的手指纤细白皙，在织机上灵活地穿梭，动作优雅，像是在跳舞。
顾砚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发现，柳如眉的织锦技艺确实高超，仕女的眉眼、衣袂、神态，都织得惟妙惟肖，尤其是仕女眼中的光彩，仿佛是真的有灵魂一般。
更让他感兴趣的是，柳如眉的影子。
在阳光的照射下，柳如眉的影子投在地上，轮廓清晰，颜色是纯粹的黑色，没有一丝杂色。可顾砚仔细观察后发现，那影子的眼睛部位，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红光，一闪而逝。
顾砚心中一动。他知道，只有那些魂魄极其强大的人，影子里才会有这样的红光。这样的人，作为影子的宿主，织出来的织影锦缎，会更加完美，影子的力量也会更加强大。
柳如眉织完一小段，抬起头，看到了站在一旁的顾砚。她的目光扫过顾砚，带着一丝疑惑：“这位先生，是要织锦，还是买绣品？”
顾砚笑了笑，拱手道：“在下顾砚，是个画师。久闻眉娘姑娘的织锦技艺天下无双，特地前来拜访，想求一幅织锦。”
“哦？”柳如眉挑了挑眉，“先生想要什么样的织锦？”
“我想织一幅‘洛神赋图’。”顾砚说道，“要织出洛神的风姿，还要织出洛水的雾气，最重要的是，要织出洛神的影子，还有洛水里那些神灵的影子。我要让看到锦缎的人，觉得洛神是活的，她的影子，能从锦缎里走出来。”
柳如眉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先生的要求倒是奇特。影子本是虚物，如何能织得活灵活现？”
“我相信姑娘的技艺。”顾砚从行囊里取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这是定金，织成后，我再付十倍的价钱。”
金子的光芒很耀眼，柳如眉的眼睛亮了一下。她虽然是织锦名家，家境殷实，但十倍的价钱，依旧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先生既然如此有诚意，我便答应你。”柳如眉说道，“只是，织这样一幅锦缎，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先生需要耐心等待。”
“无妨，我可以在苏州住下来，每日过来看看进度。”顾砚说道。
柳如眉点点头，收下了金子：“那先生先回去吧，我明日便开始准备丝线和织机。”
顾砚离开了眉娘织坊，心里充满了期待。他能感觉到，柳如眉的魂魄比沈青芜更加强大，织出来的织影锦缎，一定会比“孤山夜雪”更加完美。到时候，他就能汲取更多的阳气，活得更久。
可他没有注意到，在他离开后，柳如眉走到窗边，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织机上的经丝，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而在她的脚下，影子的眼睛部位，那丝红光，变得更加明显了。
接下来的几天，顾砚每天都会去眉娘织坊。柳如眉已经开始织“洛神赋图”，她选用了最珍贵的云锦丝线，颜色鲜艳，光泽度极好。织锦的过程很顺利，柳如眉的技艺果然名不虚传，洛神的风姿、洛水的雾气，都织得栩栩如生。
顾砚坐在一旁，指点着柳如眉织影子的细节。他告诉柳如眉，影子的颜色要选用深黑、灰蓝、暗红三种丝线，这样才能表现出影子的层次感和灵性。他还告诉柳如眉，织影子的时候，要集中精神，把自己的意念融入丝线里，这样影子才能“活”过来。
柳如眉很聪明，一点就透。她按照顾砚的要求，织出来的影子越来越逼真，洛水里的神灵影子，形态各异，栩栩如生，仿佛真的有神灵在洛水里游动。
顾砚很满意，他能感觉到，锦缎里的影子正在慢慢苏醒，它们在汲取柳如眉的精气神，变得越来越强大。
可他也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
柳如眉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好，丝毫没有像沈青芜那样疲惫不堪。相反，她的脸色越来越红润，眼神越来越明亮，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阳气，这与他之前遇到的宿主完全不同。
而且，柳如眉的影子，越来越清晰，影子里的红光越来越明显，有时候，顾砚甚至能看到，影子的嘴角会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有一次，顾砚坐在椅子上，盯着柳如眉的影子看。忽然，影子猛地转过头，朝着他的方向望来，影子的眼睛里，红光闪烁，带着一股强烈的恶意。
顾砚吓得浑身一僵，心脏狂跳。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影子竟然会主动攻击他的意念。
他强装镇定，移开了目光。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柳如眉的魂魄太强大，影子的力量也随之增强，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等锦缎完成，影子吞噬了柳如眉的魂魄，一切就会恢复正常。
可他的心里，却隐隐升起一丝不安。他觉得，柳如眉似乎知道些什么，又或者，她本身就不是一个简单的织工。
这天晚上，顾砚回到客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红光，带着恶意。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窗外是苏州城的夜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可他却觉得，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股诡异的气氛中。
忽然，他看到窗外的墙上，有一个影子在蠕动。那影子是黑色的，轮廓模糊，像是一个人的形状，正慢慢从墙上爬下来，朝着他的房间移动。
顾砚吓得关上窗户，后退了几步。他认出，那个影子，是柳如眉的影子！
它怎么会在这里？它是怎么离开柳如眉的身体，来到这里的？
顾砚的心里充满了恐惧。他知道，影子只有在吞噬宿主的魂魄后，才能拥有独立的行动力。可柳如眉还活着，她的魂魄还在，影子怎么会独立行动？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柳如眉站在门口，穿着一身白色的罗裙，头发披散在肩上，脸色苍白，眼神空洞。而在她的身后，她的影子正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轮廓越来越清晰，眼睛里的红光越来越亮。
“顾先生，你在害怕什么？”柳如眉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你以为，只有你知道影子的秘密吗？”
顾砚浑身冰凉，后退到墙角：“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柳如眉笑了起来，笑声尖锐而诡异，“我是柳如眉，也是二十年前，被你欺骗的那个老织工的女儿。”
顾砚猛地睁大了眼睛：“你……你是她的女儿？”
“没错。”柳如眉说道，“当年，你欺骗我母亲，让她织‘月影图’，想让影子吞噬她的魂魄。可你没想到，我母亲早有防备，她用自己的精血封印了影子，也保住了自己的一缕魂魄。这些年来，她一直躲在暗处，教我织影的技艺，教我如何控制影子，就是为了等这一天，向你复仇。”
顾砚的心里充满了绝望。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栽在老织工的女儿手里。
“你想怎么样？”顾砚的声音颤抖着。
“很简单。”柳如眉的影子走到她的面前，与她融为一体，她的眼睛里，红光闪烁，“你不是想让影子吞噬宿主的魂魄吗？今天，我就让你尝尝，被影子吞噬的滋味。”
柳如眉抬起手，指向顾砚。她的影子从她的身上分离出来，化作一道黑色的雾气，朝着顾砚扑去。
顾砚想躲，却动弹不得。他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吸力，自己的魂魄正在被影子一点点地抽离身体。他的眼前开始模糊，耳边传来柳如眉诡异的笑声，还有影子贪婪的喘息声。
他想起了沈青芜，想起了那个在乌镇织坊里，被影子吞噬的年轻女织工。他终于明白，自己做了多么可怕的事。
可一切都晚了。
当影子完全吞噬了他的魂魄后，顾砚的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失去了生机。而柳如眉的影子，却变得越来越凝实，眼睛里的红光更加耀眼。
柳如眉走到顾砚的尸体旁，看着他那张苍白的脸，嘴角勾起一抹复仇的笑容。她拿起顾砚行囊里的“孤山夜雪”锦缎，打开看了看。
锦缎上的影子栩栩如生，散发着淡淡的寒气。柳如眉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锦缎上沈青芜化作的那道影子，轻声说道：“放心吧，我会让这些影子，找到真正的归宿。”
她收起锦缎，转身走出客栈。窗外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眼睛里的红光，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她要去乌镇，找到那幅被苏婆婆封印的“月影图”。她要解开封印，让所有被囚禁的影子，都获得自由。
而织影的传承，也将在她的手中，以一种新的方式，继续下去。只是这一次，影子不再是吞噬宿主的恶魔，而是守护正义的精灵。
可她不知道，在她离开后，顾砚的尸体旁，那幅“孤山夜雪”锦缎上，沈青芜化作的影子，轻轻动了动，嘴角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
影子的世界，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而那些被吞噬的魂魄，也从未真正消散。它们在锦缎里沉睡，等待着下一个机会，再次醒来。
江南的雨，又开始下了，缠缠绵绵，无休无止。织锦的人，还在织着，影子，还在等着。这场关于影子与魂魄的博弈，才刚刚开始。